我和母亲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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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母亲是反感的。自从我父亲去世,她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她没有改嫁,没给儿女丢脸。她先是对儿女说,后来对外人也说。母亲的这句话,我听了像咽了一口污水,为父亲感到羞辱。
母亲守不住自己的嘴,谁不孝顺,谁不过日子,谁搞汉子等等,碰见哪个婶子大娘就对哪个说,她眼神小心地四外转动,一只手挡在嘴角边。可是,等母亲说完,她又伸出食指,点动着当事人家的方向。
父亲活着的时候,曾对母亲说,听风就是雨。做个梦,就是真的,到处说。
我对母亲是疑惑的。我父亲生病伊始,母亲尽心尽力照顾。当母亲得知父亲无药可医只能等死,她不但撒手不管,还躲着父亲。不得已来到父亲的卧室,母亲也不看父亲,拿着苍蝇拍一个劲地啪啪打苍蝇。母亲对我说,有一次父亲拉她的手,她把父亲的手甩开了。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她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挣钱不给她花,全部交给奶奶。我敬爱父亲,她的做法伤害了我。我用大拇指按在食指尖,心说,对母亲,哪怕手指肚那么一点的尊重,都没有了。我转念一想,母亲不在乎父亲也罢,避免日后因悲痛伤及身体。出乎我的意料,父亲去世后,母亲日日哭,哭歪了左脸,还差点哭瞎了左眼。我害怕母亲哭死。
母亲终于不哭了。可是,她动不动就说,她没有改嫁,没给儿女丢脸。不仅如此,她迫切希望儿女给她钱。我每次回娘家,都得给她钱,三十五十的。一次不给,她就不给我好脸子。我也没啥钱。一天,我想,好久没去看她了,再不去,说不过去了。我揣上家里唯一的五十元钱。这五十元钱,中间裂了一道缝,我用不粘胶沾上了。我寻思到别处换一张整洁的票,转念一想,不换了,万一母亲看见贴着不粘胶的五十元钱,意识到我的窘迫,不要我的钱,岂不更好。到了娘家,我没有马上掏出钱。母亲对我爱理不理的,于是,我拿出钱递给她,她笑了。
我对母亲很厌烦,几次闪过念头,死掉吧,但要无疾而终。这样的念头之后,我又担心下雨遭雷劈。我对大姐说了母亲的种种不是,大姐说,咱们疼疼她吧。咱爸死的时候,咱妈才60岁。那么年轻,就没主心骨了。妈年轻的时候没少受苦。那么冷的天,穿着吊腿单裤,上生产队干活,干活间隙,背着大柴篓搂树叶,下工还得做饭。让咱爸和孩子吃干的,她大口吃煮熟的白菜帮子。
大姐比我大十几岁。她说的这些,我不知道。知道后,我对母亲亲近了很多。
一天,我回娘家,看见两个男人坐在母亲的炕头大吃大嚼。一个半大老头,一个半大小子,尽管衣服脏旧,但他们滚胖,贼眉鼠眼。他们吃的水果和面包,是我前几天给母亲买的,我都没舍得给我儿子吃。我气不打一处来,把要饭的爷俩撵走了。我估计他们是爷俩,长得太像了。母亲不高兴了,说,自己吃,不过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给别人吃,是行好,下辈子不喝脏水。
无奈。
村庄动迁。今年,母亲搬到动迁楼居住。母亲病了,我侍候床边。她要我给她洗澡。我不咋情愿,我也好累,想躺下休息,毕竟我也五十一岁了。可是,母亲叨叨咕咕的,我就准备好一大盆温水叫母亲坐进去。母亲不习惯在蓬头下洗澡。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洗澡,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全裸。以前,只是看见她脸上的皱纹,驼背,觉得母亲老了,我并没咋痛苦。现在,看见母亲衰败的裸体,我一滴一滴的眼泪流下来。泪是烫的。母亲的裸体像一堆经年的粪土,我就是从这堆粪土上分离出来的。母亲的裸体失去了女人的特征。我一点一点温柔地给母亲搓洗。可是,我闻到一股骚味还是拧了一下鼻子。我看着母亲享受、感动的样子,想起了她对我的爱。当年,母亲和父亲打架,她抱着我爬山越岭那么远上姥姥家。她不舍得把三岁的我扔下。我读高中的时候,一次和母亲要钱,她给了我两元钱,我嫌少,把钱撕了,扔了。母亲捡起来,粘好,说,先拿着,等过几天有钱了,多给。我产生一种冲动,对母亲说,我也和你一起洗。母亲听了挺高兴。红色塑料洗澡盆是我买的,90元钱,很大,比一般的浴缸还大,两个人在里面洗,也松快。我的身体贴着母亲的身体,有恐惧,有幸福。母亲欣慰我的肌肉瓷实,说她年轻的时候体格好着呢。
洗干净了,我穿好衣服,接着给母亲穿。母亲忽然愤怒、屈服地说,她就是秋天的庄稼,早几天晚几天的事。母亲78岁。
服侍母亲上床休息。不一会儿,听见砸门声。大中午的,谁砸门?我把门打开一道缝,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瘦削,邋遢。我一眼看出来,这个人弱智,他的目光散漫,发空。这个人不管不顾地说,这是王老太太的家吗?我说,是。他挤进屋,找母亲。我吃了一惊。他发现母亲在床上躺着,说,我找了你好长时间。母亲说,三儿,亏你还知道来看我。三儿说,你咋不给我家送好吃的了?我今天算找到你了。给我和我妈好吃的。我明白了,母亲一定是前时接济了母子俩。后来母亲搬家加上生病,断了他们的接济。我朝三儿嚷起来,滚蛋,可怜你,你却不知道好歹,还以为我们该你的欠你的。三儿发蒙,盯着我不撒开。母亲着急地说,吓坏他咋整?说别的干啥?那也是一个性命。
母亲下床,给了他几袋蛋糕,几袋牛奶。三儿走了。母亲一边上床一边说,我又吃不了。再说,有时候给他一块糖,他也不嫌少,乐呵的。
我坐在母亲床边,调整好情绪,冲她阳光灿烂地笑。哄母亲开心嘛。母亲说,你的牙齿真白。你念书的时候,小姑娘真漂亮。那个时候,我一心想让你念出去,你就是调皮不听话。有一天,我碰见兰子她妈了,说兰子在大学当讲师。兰子是我发小。听了母亲的话,我喘气粗起来。学业无成,也是我心灵的伤疤。稍息归于平静,我对母亲说,我没兰子聪明。母亲警觉一下,又放平脸色,说,你不随我,我可不笨。我才上三天学,认识十多个字呢。当初,你姥姥把我从学堂拖出去的。你姥姥重男轻女,要是让我念书,我也能赶上兰子妈当妇女队长。你爸活着的时候总说兰子妈不简单。
我轻叹一口气,都过去了。
母亲做晚饭,她说感觉好多了,让我歇歇。本来也只是头疼脑热的小病。母亲擀面条,炒土豆丝。我爱吃的。母亲风烛残年的背影,我看着好心酸。母亲切土豆丝切到半道,还磨了一次刀。母亲嫌弃我做饭粗糙。
一边吃饭,一边唠嗑。不知道母亲发了哪根神经,她又说她没有改嫁,没给儿女丢脸。我板起脸不吱声。一会儿,母亲说,父亲临死嘱咐她,守着孩子们好好过。父亲去世很多年了,提起父亲,我还是很痛。母亲又说,她想出门走走。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是想坐车,从车里往外看人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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