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感觉叫陌生

　　一天中午，坐在车上，车停在一家商场门口。看着车窗外行行色色的人流，男的、女的、老的、幼的、丑陋的、俊美的、笑着的、哭着的……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活得自在、踏实而投入。但我没有一丝认识他们的欲望，他们肯定也没有认识我的欲望。我们是彼此世界外的世界，是彼此的陌生。
　　于穿梭的人流中，常常想起九五年夏天边陲小城阿勒泰的那个中午，想起戈壁滩上那户转场的放牧人家。他们是我世界中一道永久而倾心的布景，质地同样是陌生。那次，我也坐在车上。他们成群的牛羊挡住了我们的车队，给了我细细打量他们的机会。那是一户哈萨克牧民，男主人骑着马挥着鞭，大声吆喝着驱赶牛羊，女主人和孩子们坐在骆驼上，面带微笑地看着缓缓而过的车队和坐在汽车大厢上的我们。骆驼上驮着他们的家，慢慢悠悠地迁往另一处草场，无疑是一次幸福的迁徙。就这样，他们进入了我的世界，宁静而陌生。
　　就这样，一些地方，一些人，一些事，我们时常会无端地想起，想得心疼。相形之下，你可能会发现，他们都是我们命里的陌生。如果说我命里有这么一个地方，那么这个地方肯定是阿勒泰；如果有一些人，那么这些人大多仅仅是一面之缘；如果有一些事，那么这些事大多与我无关。生命中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你可以无视它的存在，但它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让你怅然若失、泪流满面，常常会使你的浮躁轻狂于瞬间冰释为沉静，这种感觉就叫陌生。
　　那户转场的人家，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记忆他们，就像他们用暖暖的帐蓬接纳着所有的陌生人。
　　关于阿勒泰，克兰河、白桦林、阿苇滩、布尔津、哈纳斯……每一个名字都有可写的文字，都有浓郁得写不完的文字。还有达尔汗，大雪覆盖下的达尔汗。那是九六年的冬天，那个冬天的不寻常之处，就是发生了百年不遇的雪灾。我作为副驾驶随队执行抗灾任务，艰难而辗转地赶到达尔汗那个我没有记住名字的哈萨克村庄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那户人家准备了油馕和酥油茶，因为喝不惯，酥油茶我呡了一口就没有再动，只啃着干馕。语言虽然不通，女主人和三个小孩急切反复地对我说：“恰依西！恰依西（哈萨克语，喝的意思）！”酥油茶是他们对贵客的礼遇，可我这个懦弱小子却承受不起。卸完车，一个三十多岁的哈萨克汉子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屋子，初时以为是男主人。坐下后，他向我们介绍了这户人家的情况。他只是邻居。这家的男主人已于几年前因意外去世了，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并一一指给我们。另一个大点的女孩，家里房子坍塌时，父母身亡了，留了三个孩子，都被邻居收养。这个女主人也领养了一个。介绍这些情况时，小男孩拨着三弦，两个小女孩为我们跳着哈萨克舞。我的班长问他们上学了没有、为什么不上汉语学校时？这个从武警部队复员的汉子略带伤感地说：“这太穷了，以前来的老师都走了，现在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在教课，他们都不懂汉语。”介绍这些情况时，女主人一直面带微笑。千万别以为这只是出于对客人的尊重，他们是最不愿也最不会掩饰感情的民族，她的微笑发自内心、毫不掺杂。为她的笑容折服，我注意看了几眼，看不出年龄。卸完车，我们赶回吉木乃县招待所时，天已经亮了。后来我隐约写过这户人家，写的最多的是女主人的微笑和那些陌生的面孔。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好像只是昨天的事。现在那3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即使就在对面站着，我们互相也丝毫没有认出对方的可能。可我记住了那微笑，人间最美丽的；记住了那弹奏，人间最动听的；记住了那舞蹈，人间最优雅的。那是特意为两个陌生人的微笑、弹奏和舞动，那个陌生人领受了（我的班长肯定也会铭记这个夜晚一生）。如果他们一家看到这段文字，记起十多年前那个夜晚送甜菜渣的两个兵，我就有幸了。
　　我的文字是写给所有陌生人的，我是这世界上陌生的过客。生命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无所顾忌地美丽过、感动过，爱过、恨过的人是幸福的。我正被这幸福笼罩着，因为有一种感觉叫陌生，它用距离让我感知了世界的阔远和生命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