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2020-09-17抒情散文随玉
回去作者:随玉一梦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着一袭红衣,缓缓走在村庄里,心里有一丝不安。很干净!太干净了!剥落了石灰面的泥墙屋,整整齐齐地站着,就连已经倒塌掉的屋子,也奇迹般地长了起来。没有一片落叶,没有一丛荒草,也没有人。我顺着那条夹缝里
回去
作者:随玉
一梦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着一袭红衣,缓缓走在村庄里,心里有一丝不安。很干净!太干净了!剥落了石灰面的泥墙屋,整整齐齐地站着,就连已经倒塌掉的屋子,也奇迹般地长了起来。没有一片落叶,没有一丛荒草,也没有人。 我顺着那条夹缝里的小路,走到老屋门口。屋门落了锁,院里空荡荡的。我心里有一丝不舍,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想着要不要开开门,进去坐坐?但突如其来的恐慌一下子箍住了我。我怕看到屋子里的空。那种空会让我觉得自己坠入深渊里。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望了一眼老屋,转身去找爸爸妈妈。 一忽儿,走到不知什么地方,我那死去的奶奶坐在小矮凳上,跟我说着什么,妹妹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我一条腿跨过深沟,说我要去找妈妈,你别拉着我。妹妹还是拼了命地拖住我,身子倾成一道斜线。我说,你快放手,不然你会掉到沟里去的!又哭道:你让我走吧!难道等我死了,都不能再见他们一面吗? 我最终还是挣开了妹妹,把老屋丢在身后,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村道上转悠…… 梦中醒来,知道是村庄在召唤我。它现在已经空了,只剩一幅千疮百孔的躯壳。那些盛着我童年回忆的地方,如今已经长满了荒草。不过,我始终要回去的——就算人不回去,心也会回去的。我要回去捡拾一些失落的记忆,和一些遥远到想不起来了的感觉。这些感觉,我可以在往后渐渐单调的日子里翻来覆去地回味,或者,把它安在我的任意一篇小说里的某一个人物身上——他们都是我,童年的我,少年的我,哭着或笑着的我,悲伤的、愤怒的、委屈的、勇敢的或者懦弱的我…… 二 莲花塘 这是一个最忘不了的地方。 莲花塘,就在回家必经的路口边上,它现在盛满了水,充盈、富有,水面上闪着粼粼波光——它是一个水库,丰盈理应是它的常态。然而,我却看过它赤裸的模样,在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那年,莲花塘是干涸的,萧索的风抚过它赤裸的肌肤,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河床里布满了一块块大石头,这些石头在水底的暗流长年累月的切割下,已经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假山石。我在这些假山石里,发现有一块长得很像牛头,它就静静地卧在水塘外沿。不过,我记住的并不只是它,我记住的,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和一种捉不住的甜蜜与心酸的心情。 我爱了,爱上一个影子,一个阁楼上的影子。那个影子就在我家后面。一到天黑,阁楼上的灯亮起,他的影子就出现在墙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在写着什么,长长的留海垂下来,盖住了他的半边脸,坚毅,俊美。 我隔着一道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都不敢眨一下。我怕眨一下他就消失不见。直到灯熄灭,他的影子被浓重的黑夜淹没,我才回转去,再等下一个天黑。白天我是见不到他的,就算见到了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怕心思会被他看穿,怕他笑话我。 那天,我似乎在莲花塘看到了他——也许不是他,离得太远了。自从爱上他以后,我就常常幻想他会出现在我经过的所有地方。一个背影,一个侧脸,一件白衬衫都是他;一朵花,一片叶,一根草,都留下他指尖抚过的痕迹。我希望他能发现我,看到我渐渐变得婀娜的身姿,我希望他听到我磁性动人的声音,感知我说不出口的迷恋,直到……直到他也爱上我。 然而那天,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手上拿着一本书(也或者不是书),神情落寞。我和几个同伴在那里嘻笑玩闹,捏起一团团烂泥,丢到彼此身上,再嘻嘻哈哈地在假山石间你追我逐。风把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撒满了整个莲花塘。然而,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喧闹,仿佛被我们打扰了安宁似的。他从石头上跳下来,低着头走了,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失落,原本充盈的快乐像一阵潮水,忽地一下退去了,莲花塘里只剩下萧索的风。小伙伴们在旁边笑着闹着,而我的心却蒙了霜,跟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就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样,后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束。现在的我已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只是心头还泛滥着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就像咬了一口青苹果,有点涩,有点甜。也许我爱的不是他,怀念的也不是他,只是那颗初次萌动的心,只是舍不得丢弃的心情。 三 番桃树 番桃树就匍匐在村口。它低矮却宠大,努力向四周伸出无数扭曲的枝丫,把大地尽可能纳入自己的阴影里。 在村里人的眼中,番桃树是神圣的,一是它不知长于何年何月,二是它奇怪的身姿。哪有树这么迷恋土地、把每根枝干都尽力压低?它长成这般模样,必定是有灵性的了!于是,村民们在树下埋了一块“马石”(祭祀用的石头,据说内里请了菩萨的灵),因了马石,番桃树更神圣得不可侵犯。每当我们靠近那棵树,或是放肆地在上面攀爬的时候,总会遭到严厉的呵斥,说是在菩萨头顶上撒野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树下异常热闹,许多人带了煮熟的猪头、整只鸡等食物来拜拜。他们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把一大家子的名字逐一清晰地念出来,祈求菩萨保佑。等他们走后,一些送给菩萨“吃”的糖果点心或者一分两分的硬币,多半到了熊孩子的手中。 调皮的我却是最喜欢在番桃树上逗留的。 初夏时节,满树郁郁葱葱的绿叶中,开出一朵朵芳香扑鼻的番桃花。洁白的花瓣儿,一大团细细碎碎的花蕊,干净,清透。找一根略直的树干躺着,把脑袋枕在另一截弯曲凸起的枝干上,一张天然的床就有了。隐在鲜花与绿叶丛中,闭上眼睛,感受香风拂过脸面,听树上树下的鸟叫虫鸣声,别提多惬意。无聊时,随手摘下一朵番桃花,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股略涩却清香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被熨平了。 满树的花落尽,番桃树就结出了小小的果子,尾部还带着干枯的花蕊儿。野生野长的番桃树,果子成熟了也是极小的,比不上一个乒乓球大,然而在那贫穷饥饿的年月,这样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已是非常难得的美味了!往往等不到成熟,果子就被摘光或者被风雨打落在地。未成熟的番桃硬得像石头,涩得无法下咽,但我们总是契而不舍地一次次尝试,直到把满树的青果摘光。很多年里,我几乎没有在树上找到过一个成熟的番桃。不过有一次,我在靠近草丛的一根小枝丫上发现了一枚成熟的果子。它带着诱人的黄色,隐在繁茂的草丛中,一只蚂蚁在它上面爬来爬去。我按着突突乱跳的心,馋涎欲滴地死盯着它——我害怕是我的错觉,然而,它就那么静静地挂在枝丫上,没有隐去,也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我确定我的好运来了!我快速地看了一眼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我,便伸出手,贼一样把果子快速地捻下,攥在手心里。我找了一个隐秘的所在,把那个果子擦了又擦,闻了又闻,然后才一点一点地、老鼠一样地啃着,让那股绵软清甜的味道尽量在食道中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许多年后,当我有能力买上一堆各种各样的果子时,却再也体会不到当初吃番桃时的心情了!更可惜的是,番桃树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耸起一座精致的小庙,庙里供着三尊凶神恶煞的菩萨神像。而那颗番桃树,据说被锯掉了,晒干了,烧完了,化成了一缕轻烟。 四 村子中央 走到这里,似乎再没有醒目的物件儿值得纪念了,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而已。村口种了许多苦楝树,一些破败的屋顶在楝树间若隐若现。楝树开花的时节,一股浓烈的甜香味在村子里蹿来蹿去。楝果子是个极好的玩具,打人很疼!用树杈子做个弹弓,把楝果子用竹竿捅下来当子弹,小伙伴们就乐此不疲地开始了战场上的撕杀。这样的游戏可以玩到天黑。 天黑后,我们还舍不得离去,家里的大人就开始出动寻找了。找也找不到跟前儿,只走出屋门,亮开嗓子大骂:“某某某,你还不回来祭你的五脏庙!” “某某某,你还不回来剥你的皮!” …… 满村子响着粗鲁的谩骂声,此起彼伏,弄得鸡飞狗跳。 “祭五脏庙”是吃饭,“剥皮”是洗澡。那个年月,大人给予孩子的亲热,就是棍棒和骂声,然而骂着骂着,如果人还没回来,就开始焦急地满村子乱找了,抓着一个孩子就问:“见到我们家某某某了吗?”找不着,眼睛里就该漫上水雾了,嘴里又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这个砍头的某某某,又到哪里浪去了!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真到找回来了,又舍不得打了,拿出温在锅里的饭,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掉。 每次,和母亲怄完气后,我总是喜欢等到天黑,再带着空空的肚子悄悄摸回来。看到她一脸着急地站在大门口,不断地踮脚张望,就觉得自己又赢了一次,于是从黑暗中昂首挺胸地走到她面前,像个大功臣一样。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她脾气暴躁,多数时候我只捞着了烧火棍的亲热。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就说说村子前面的那个鱼塘吧。 要回家,那个塘是必经的地方。那时候它还没承包给私人,村里每年都会买些鱼苗投到水塘里去,然后任由它们生长。每天早上,我们都会赶着一群西洋鸭,浩浩荡荡地走到水塘边。鸭子到了水里就像到了天堂,各家的鸭子很快在水面闹腾起来,不停地翻上翻下。我们当然分得出自家的鸭子,晚上,准又会一只不错地赶回来。 那个水塘里藏着无数宝贝。蝌蚪、小鱼、贝壳、螺蛳……蹲在水边,把手在水里乱搅,有时候还可以意外地捉到一条小鱼。不过这样干的时候都得偷偷摸摸的,如果被大人看到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会被喝得吓一大跳。那些大人冲过来,像撵鸭子一样把我们从水边撵开。为此,我还讨厌过村里最“多管闲事”的两个伯伯。 年底,塘里的鱼长得差不多了,就把水抽干,全村的壮劳力都下塘里捉鱼。虽然没有水,塘里的淤泥却深,走下去能没到大腿根儿,所以小孩和妇女是不给下塘的,只拿着竹笼或者水桶或者脸盆在岸边等着。男人们一捉到鱼,就呼啸一声,用力往岸边甩,每次都会引起一片惊呼。妇女们在岸边捡着笑着,我们就去浅处挖泥鳅,弄得全身黑乎乎脏兮兮。不过在这一天里,谁也没挨着棍棒打。这一天是全村的好日子,也是我们的好日子,难得的欢乐赶走了人们平常所拥有的暴戾,善良友好的氛围氲氤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唉,都过去了,那些年,那些塘里的鱼和那些欢乐时光。现在回去,发现那个塘变小了,浅了,就如那些往事,慢慢地淡去。也许,人走了后村庄里的一切就在不停地萎缩——它把它的骨血转移到了我们身上,然后自己慢慢小去。 五 家 村里的小路很窄,也很短,走走就到家了。 老家还有什么呢?只有三间空落落的屋子,还有一堵破败的围墙。墙上爬满了丝瓜藤,上面开着嫩黄色的花儿,坠着一条条细细的丝瓜。可是,那堵墙终究太老了,它已承受不住丝瓜的重量,逐年矮下去,总有一天会尘归尘,土归土。围墙边,早已不见那三棵桃树。 那三棵桃树,是贫穷破烂的家里唯一最耀眼的东西。每年春天,枝头上的花开得轰轰烈烈,一朵朵、一簇簇、一树树,底下破败的泥墙被它们衬得古朴而神秘。从花下走过,人也变得清雅起来,沾了一丝仙气。看着桃花,心里总漾着满满的春意,一股浪漫的气息在心头辗转。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那时,我们的露天澡堂子也在花树下(其实不过是半堵墙围起来的简陋的隔间),桃枝儿伸到澡堂里,结了满树密密麻麻的果实。洗澡的时候,毛桃儿总打在人头顶,打在鼻尖上,有点疼,有点痒,有点兴奋。我总忍不住掬起一捧捧水,咯咯笑着泼在坠着果实的桃丫上。那些清俊的果实,就挂上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美得让人心疼。不过,这些果实就如番桃的命运一样,等不到成熟就已不见了踪影。 现在,它已经被砍掉了,父亲说,它破坏了家里的风水,留着它会带来灾难,妖里妖气的。 它倒地的时候我看不到,那时我已远离了家乡,不过我能想像得到它带着满树花下坠的模样。那清俊的花一定沾满了泥,污了它的洁白,桃树也一定在哭泣。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也不知何处去。如今那个地方,只有几丛矮小的万年青,它常年不知羞耻地绿着,一到了花季,就把浓烈的香气霸道地往人的鼻子里送,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过了这道墙,自然就是院子了,它和我梦里一样空荡荡的,而现在,它长满了野草。往日,我们在这个还算宽大的院子里哭着闹着,一点一点地成长,然后一个一个地离开。离开后,就不再回来,只剩下清冷的风在院子里蹿。这座房子,关于这座房子要说的太多了,恐怕一辈子都说不完,那么就这样吧,用一把锁把所有的往事锁住,等我有空的时候,再让心回来把它打开,把童年的故事一个一个放出来。 回来过了,就该走了,就像再美好的梦总会醒来一样。顺着回时的路出去,经过那道破败的围墙,经过那个鱼塘,经过番桃树,经过莲花塘;经过童年时的我,经过少年时的我和所有哭着或笑着的我。最后站在莲花塘的堤坝上,看着浩浩荡荡的水面和远山。回来,也已找不到曾经的模样,我知道,我的心住在那里,一根手指也指不到的远方,而我只能在这里,跟着岁月慢慢老去。但愿有来生,再见,再也不见……
作者:随玉
一梦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着一袭红衣,缓缓走在村庄里,心里有一丝不安。很干净!太干净了!剥落了石灰面的泥墙屋,整整齐齐地站着,就连已经倒塌掉的屋子,也奇迹般地长了起来。没有一片落叶,没有一丛荒草,也没有人。 我顺着那条夹缝里的小路,走到老屋门口。屋门落了锁,院里空荡荡的。我心里有一丝不舍,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想着要不要开开门,进去坐坐?但突如其来的恐慌一下子箍住了我。我怕看到屋子里的空。那种空会让我觉得自己坠入深渊里。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望了一眼老屋,转身去找爸爸妈妈。 一忽儿,走到不知什么地方,我那死去的奶奶坐在小矮凳上,跟我说着什么,妹妹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我一条腿跨过深沟,说我要去找妈妈,你别拉着我。妹妹还是拼了命地拖住我,身子倾成一道斜线。我说,你快放手,不然你会掉到沟里去的!又哭道:你让我走吧!难道等我死了,都不能再见他们一面吗? 我最终还是挣开了妹妹,把老屋丢在身后,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村道上转悠…… 梦中醒来,知道是村庄在召唤我。它现在已经空了,只剩一幅千疮百孔的躯壳。那些盛着我童年回忆的地方,如今已经长满了荒草。不过,我始终要回去的——就算人不回去,心也会回去的。我要回去捡拾一些失落的记忆,和一些遥远到想不起来了的感觉。这些感觉,我可以在往后渐渐单调的日子里翻来覆去地回味,或者,把它安在我的任意一篇小说里的某一个人物身上——他们都是我,童年的我,少年的我,哭着或笑着的我,悲伤的、愤怒的、委屈的、勇敢的或者懦弱的我…… 二 莲花塘 这是一个最忘不了的地方。 莲花塘,就在回家必经的路口边上,它现在盛满了水,充盈、富有,水面上闪着粼粼波光——它是一个水库,丰盈理应是它的常态。然而,我却看过它赤裸的模样,在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那年,莲花塘是干涸的,萧索的风抚过它赤裸的肌肤,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河床里布满了一块块大石头,这些石头在水底的暗流长年累月的切割下,已经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假山石。我在这些假山石里,发现有一块长得很像牛头,它就静静地卧在水塘外沿。不过,我记住的并不只是它,我记住的,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和一种捉不住的甜蜜与心酸的心情。 我爱了,爱上一个影子,一个阁楼上的影子。那个影子就在我家后面。一到天黑,阁楼上的灯亮起,他的影子就出现在墙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在写着什么,长长的留海垂下来,盖住了他的半边脸,坚毅,俊美。 我隔着一道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都不敢眨一下。我怕眨一下他就消失不见。直到灯熄灭,他的影子被浓重的黑夜淹没,我才回转去,再等下一个天黑。白天我是见不到他的,就算见到了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怕心思会被他看穿,怕他笑话我。 那天,我似乎在莲花塘看到了他——也许不是他,离得太远了。自从爱上他以后,我就常常幻想他会出现在我经过的所有地方。一个背影,一个侧脸,一件白衬衫都是他;一朵花,一片叶,一根草,都留下他指尖抚过的痕迹。我希望他能发现我,看到我渐渐变得婀娜的身姿,我希望他听到我磁性动人的声音,感知我说不出口的迷恋,直到……直到他也爱上我。 然而那天,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手上拿着一本书(也或者不是书),神情落寞。我和几个同伴在那里嘻笑玩闹,捏起一团团烂泥,丢到彼此身上,再嘻嘻哈哈地在假山石间你追我逐。风把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撒满了整个莲花塘。然而,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喧闹,仿佛被我们打扰了安宁似的。他从石头上跳下来,低着头走了,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失落,原本充盈的快乐像一阵潮水,忽地一下退去了,莲花塘里只剩下萧索的风。小伙伴们在旁边笑着闹着,而我的心却蒙了霜,跟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就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样,后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束。现在的我已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只是心头还泛滥着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就像咬了一口青苹果,有点涩,有点甜。也许我爱的不是他,怀念的也不是他,只是那颗初次萌动的心,只是舍不得丢弃的心情。 三 番桃树 番桃树就匍匐在村口。它低矮却宠大,努力向四周伸出无数扭曲的枝丫,把大地尽可能纳入自己的阴影里。 在村里人的眼中,番桃树是神圣的,一是它不知长于何年何月,二是它奇怪的身姿。哪有树这么迷恋土地、把每根枝干都尽力压低?它长成这般模样,必定是有灵性的了!于是,村民们在树下埋了一块“马石”(祭祀用的石头,据说内里请了菩萨的灵),因了马石,番桃树更神圣得不可侵犯。每当我们靠近那棵树,或是放肆地在上面攀爬的时候,总会遭到严厉的呵斥,说是在菩萨头顶上撒野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树下异常热闹,许多人带了煮熟的猪头、整只鸡等食物来拜拜。他们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把一大家子的名字逐一清晰地念出来,祈求菩萨保佑。等他们走后,一些送给菩萨“吃”的糖果点心或者一分两分的硬币,多半到了熊孩子的手中。 调皮的我却是最喜欢在番桃树上逗留的。 初夏时节,满树郁郁葱葱的绿叶中,开出一朵朵芳香扑鼻的番桃花。洁白的花瓣儿,一大团细细碎碎的花蕊,干净,清透。找一根略直的树干躺着,把脑袋枕在另一截弯曲凸起的枝干上,一张天然的床就有了。隐在鲜花与绿叶丛中,闭上眼睛,感受香风拂过脸面,听树上树下的鸟叫虫鸣声,别提多惬意。无聊时,随手摘下一朵番桃花,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股略涩却清香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被熨平了。 满树的花落尽,番桃树就结出了小小的果子,尾部还带着干枯的花蕊儿。野生野长的番桃树,果子成熟了也是极小的,比不上一个乒乓球大,然而在那贫穷饥饿的年月,这样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已是非常难得的美味了!往往等不到成熟,果子就被摘光或者被风雨打落在地。未成熟的番桃硬得像石头,涩得无法下咽,但我们总是契而不舍地一次次尝试,直到把满树的青果摘光。很多年里,我几乎没有在树上找到过一个成熟的番桃。不过有一次,我在靠近草丛的一根小枝丫上发现了一枚成熟的果子。它带着诱人的黄色,隐在繁茂的草丛中,一只蚂蚁在它上面爬来爬去。我按着突突乱跳的心,馋涎欲滴地死盯着它——我害怕是我的错觉,然而,它就那么静静地挂在枝丫上,没有隐去,也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我确定我的好运来了!我快速地看了一眼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我,便伸出手,贼一样把果子快速地捻下,攥在手心里。我找了一个隐秘的所在,把那个果子擦了又擦,闻了又闻,然后才一点一点地、老鼠一样地啃着,让那股绵软清甜的味道尽量在食道中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许多年后,当我有能力买上一堆各种各样的果子时,却再也体会不到当初吃番桃时的心情了!更可惜的是,番桃树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耸起一座精致的小庙,庙里供着三尊凶神恶煞的菩萨神像。而那颗番桃树,据说被锯掉了,晒干了,烧完了,化成了一缕轻烟。 四 村子中央 走到这里,似乎再没有醒目的物件儿值得纪念了,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而已。村口种了许多苦楝树,一些破败的屋顶在楝树间若隐若现。楝树开花的时节,一股浓烈的甜香味在村子里蹿来蹿去。楝果子是个极好的玩具,打人很疼!用树杈子做个弹弓,把楝果子用竹竿捅下来当子弹,小伙伴们就乐此不疲地开始了战场上的撕杀。这样的游戏可以玩到天黑。 天黑后,我们还舍不得离去,家里的大人就开始出动寻找了。找也找不到跟前儿,只走出屋门,亮开嗓子大骂:“某某某,你还不回来祭你的五脏庙!” “某某某,你还不回来剥你的皮!” …… 满村子响着粗鲁的谩骂声,此起彼伏,弄得鸡飞狗跳。 “祭五脏庙”是吃饭,“剥皮”是洗澡。那个年月,大人给予孩子的亲热,就是棍棒和骂声,然而骂着骂着,如果人还没回来,就开始焦急地满村子乱找了,抓着一个孩子就问:“见到我们家某某某了吗?”找不着,眼睛里就该漫上水雾了,嘴里又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这个砍头的某某某,又到哪里浪去了!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真到找回来了,又舍不得打了,拿出温在锅里的饭,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掉。 每次,和母亲怄完气后,我总是喜欢等到天黑,再带着空空的肚子悄悄摸回来。看到她一脸着急地站在大门口,不断地踮脚张望,就觉得自己又赢了一次,于是从黑暗中昂首挺胸地走到她面前,像个大功臣一样。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她脾气暴躁,多数时候我只捞着了烧火棍的亲热。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就说说村子前面的那个鱼塘吧。 要回家,那个塘是必经的地方。那时候它还没承包给私人,村里每年都会买些鱼苗投到水塘里去,然后任由它们生长。每天早上,我们都会赶着一群西洋鸭,浩浩荡荡地走到水塘边。鸭子到了水里就像到了天堂,各家的鸭子很快在水面闹腾起来,不停地翻上翻下。我们当然分得出自家的鸭子,晚上,准又会一只不错地赶回来。 那个水塘里藏着无数宝贝。蝌蚪、小鱼、贝壳、螺蛳……蹲在水边,把手在水里乱搅,有时候还可以意外地捉到一条小鱼。不过这样干的时候都得偷偷摸摸的,如果被大人看到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会被喝得吓一大跳。那些大人冲过来,像撵鸭子一样把我们从水边撵开。为此,我还讨厌过村里最“多管闲事”的两个伯伯。 年底,塘里的鱼长得差不多了,就把水抽干,全村的壮劳力都下塘里捉鱼。虽然没有水,塘里的淤泥却深,走下去能没到大腿根儿,所以小孩和妇女是不给下塘的,只拿着竹笼或者水桶或者脸盆在岸边等着。男人们一捉到鱼,就呼啸一声,用力往岸边甩,每次都会引起一片惊呼。妇女们在岸边捡着笑着,我们就去浅处挖泥鳅,弄得全身黑乎乎脏兮兮。不过在这一天里,谁也没挨着棍棒打。这一天是全村的好日子,也是我们的好日子,难得的欢乐赶走了人们平常所拥有的暴戾,善良友好的氛围氲氤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唉,都过去了,那些年,那些塘里的鱼和那些欢乐时光。现在回去,发现那个塘变小了,浅了,就如那些往事,慢慢地淡去。也许,人走了后村庄里的一切就在不停地萎缩——它把它的骨血转移到了我们身上,然后自己慢慢小去。 五 家 村里的小路很窄,也很短,走走就到家了。 老家还有什么呢?只有三间空落落的屋子,还有一堵破败的围墙。墙上爬满了丝瓜藤,上面开着嫩黄色的花儿,坠着一条条细细的丝瓜。可是,那堵墙终究太老了,它已承受不住丝瓜的重量,逐年矮下去,总有一天会尘归尘,土归土。围墙边,早已不见那三棵桃树。 那三棵桃树,是贫穷破烂的家里唯一最耀眼的东西。每年春天,枝头上的花开得轰轰烈烈,一朵朵、一簇簇、一树树,底下破败的泥墙被它们衬得古朴而神秘。从花下走过,人也变得清雅起来,沾了一丝仙气。看着桃花,心里总漾着满满的春意,一股浪漫的气息在心头辗转。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那时,我们的露天澡堂子也在花树下(其实不过是半堵墙围起来的简陋的隔间),桃枝儿伸到澡堂里,结了满树密密麻麻的果实。洗澡的时候,毛桃儿总打在人头顶,打在鼻尖上,有点疼,有点痒,有点兴奋。我总忍不住掬起一捧捧水,咯咯笑着泼在坠着果实的桃丫上。那些清俊的果实,就挂上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美得让人心疼。不过,这些果实就如番桃的命运一样,等不到成熟就已不见了踪影。 现在,它已经被砍掉了,父亲说,它破坏了家里的风水,留着它会带来灾难,妖里妖气的。 它倒地的时候我看不到,那时我已远离了家乡,不过我能想像得到它带着满树花下坠的模样。那清俊的花一定沾满了泥,污了它的洁白,桃树也一定在哭泣。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也不知何处去。如今那个地方,只有几丛矮小的万年青,它常年不知羞耻地绿着,一到了花季,就把浓烈的香气霸道地往人的鼻子里送,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过了这道墙,自然就是院子了,它和我梦里一样空荡荡的,而现在,它长满了野草。往日,我们在这个还算宽大的院子里哭着闹着,一点一点地成长,然后一个一个地离开。离开后,就不再回来,只剩下清冷的风在院子里蹿。这座房子,关于这座房子要说的太多了,恐怕一辈子都说不完,那么就这样吧,用一把锁把所有的往事锁住,等我有空的时候,再让心回来把它打开,把童年的故事一个一个放出来。 回来过了,就该走了,就像再美好的梦总会醒来一样。顺着回时的路出去,经过那道破败的围墙,经过那个鱼塘,经过番桃树,经过莲花塘;经过童年时的我,经过少年时的我和所有哭着或笑着的我。最后站在莲花塘的堤坝上,看着浩浩荡荡的水面和远山。回来,也已找不到曾经的模样,我知道,我的心住在那里,一根手指也指不到的远方,而我只能在这里,跟着岁月慢慢老去。但愿有来生,再见,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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