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双翅膀飞回(或抵达)

借一双翅膀飞回(或抵达)


      八八年的天空与现在比并没有什么不同，站在各自的位置，高了，低了，难以察觉。风也没有什么异样，有时，走得匆忙，有时，吊儿郎当，一路上闲逛。就像此刻的我吧，在一张素净的纸上，写几个字，停下来，望一眼窗外，再写几个，竟都是闲笔。
　　 那一年，我十四岁，在莲花初中读书。走的是田间小路。有一块菜地，切水豆腐的切了三小块，一块种大白菜，叶子长得墨绿。一块种萝卜，抽条了，开着小白花，既使有风荡漾，也闻不到一点香气，却可见蝴蝶单薄的翅膀，累了，倚枝头，就像花的杂种，恨不得偷偷走前去，缓缓地伸出两只手掌，弹棉花一样的，“嗡”得一声，轻巧的合拢，遇上笨拙的，是可以捉到一只，然后，扯开书包的拉链，拿出一本书，翻开几页，舒畅地把它夹住。
　　 还有一块地栽了大蒜，葱。一天上午，一个女人站在路中央，一见我，劈厉啪啦地骂。说我踩了那一块地，还留着一掌脚印。我站在她面前，她的唾沬星子溅了我一脸。她骂得越起劲，我越瞧不起她。她可以骂我牛皮，但不能骂牛犊子，这是我最恨的字眼。可她骂了，我走进她的萝卜地，一棵棵的抜起来，她拦也拦不住，傻眼了。
　　 她焦躁的告到了学校，那天下午，同学们都走了，班主任叶老师罚我扫女厕。女厕与男厕只隔一堵薄薄的墙。课间去拉尿，有几只耳朵贴着墙，听对方的动靜。那是学校调皮捣蛋的，不穿校服的。既使穿，也得费些周章，拿去街头巷尾改裤脚的小店，改得流里流气。要不，裤脚缩得很小，像喇叭，要不，膝盖上破一个大洞。学校也开除不了。或者说，怕闹事。
　　 我提着一桶水上了六级台阶，进了女厕。女厕挺讲究，比男厕干凈，没有乱扔的卫生纸。在男厕，有些擦了屁股的也堂而皇之躺在地上。当然，女厕也有不同凡响，在一个墙角，挂着一只纸篓，里面放了一些纸片样的东西。
　　 女厕的每一个蹲厕有一院小门，大约半米高。我把水提到最里面，一开始就觉得不妙，隐隐约约传来喘气声，欲断不断的，随着我的脚步，愈来愈激烈了。我按捺着性子，希望快些冲干净，早点回家。既使提心吊胆，遇见女鬼，顶多把自己吃了，省事。
　　 我冲洗第三间时，推开了一扇门，正要泼水，只听“呀”的一声，站起一个人来，她看了我一眼，说转过身去。我只得听指示，然后听到了一串马蹄声。走在街上，也时常可以听见。不过，木板上比水泥地板上叩得清脆，悦耳。这声音，远远的听过去，就知道是赶时髦的。
　　 开学顶多十天半个月，学校发生一件隐秘的事。那是一个晚上，夜自习，第二节课刚上到一半，停电了。同学们摸黑走出了校门。也就在那一晚，一个人锯断了一个女老师的宿舍的窗棂，爬了进来，惊醒了熟睡的女老师，她大声地喊了，住隔壁的一个男老师一脚踹开门，听说扭打了几下，那个人还是逃之夭夭了。
　　 次日，有同学在校门口捡到了一只高跟鞋，粉红色的。那同学记性不错，直接给了一个刚从城里来的教音乐的黄老师。
　　 学校开始建围墙了。于是，各班主任要求每个同学挑多少担沙，交多少块红砖。那一段日子，没几个同学有心思上学。于是，召开学校大会，长得矮墩墩的校长特意搬了一张办公的靠背椅，站上去，痛陈了社会的不正之风，有不务正业的小青年黄鼠狼一样的四处乱窜，为非作歹。我站在同学们中间，寻找时机的看黄老师有什么表情。
　　 她晕过去了。重重的摔倒在教室的走廊里。校长意犹未尽，扭了一下屁股，侧身看了一眼，点了两个男老师的名，说送乡卫生院检查，治疗。于是，一个男老师扶来了一辆单车，然后，把她抱上后架，一前一后的送她去了。
　　 校长不知怎么挥了一下手，什么也不说，空气一瞬间就凝固了。鸦雀无声了。几分钟之后，教导主任站在校长身旁，大声宣布散会。
　　 我还是抄那小路上学。有一天中午放学，那女人在菜园里除草。她一见我，走了过来，堆一脸的笑，叫我阿弟，说上次错怪了。她抓到了踩她菜地的，是一个掏泥洞捉黄鳝，田基的，络腮帮胡子，平日里一碗清汤寡面，撑饱了肚子全家不饿的。姓古。我只管听，她讲得头头是道。
　　 那一块萝卜地种上了地瓜。我刨过几次。但没给她发现。当然，她也会站在园子里，恶毒的骂。
　　 听说黄老师到了半路就醒了，下车，问今天到底怎么啦。两个男教师没吱声，她看着一浪又一浪的水稻，说不止一瓢的绿。扶单车的男教师把单车放稳，低下头卷裤脚，说老婆在田埂上等着，给稻子施最后一道肥。然后，脱了凉鞋，拿着，一只裤脚高一只裤低的一路小跑。
　　 黄老师扳着脸，问另一个男教师怎么不跑。男教师犯迷惑了，说自己跑了二十年，一年跑半里路，也早该跑进城了。于是，无语。回了学校。
　　 学校的围墙终于没建成。其时，我就读的莲花初中是有校门的，校门的围墙有一面跟教室的墙接壤，另一面跟厕所的墙接壤，呈椭圆形包围着整个校园，隔着一堵墙，是洋坝小学。校园有一扇木质的后门，一出门，有一口水井，往左走几步，是学校的体育场，径直的走过体育场，有几户人家，曾氏。往右是一条小路，一溜排教师宿舍的后窗。站在小路上，可以看到一大片田野，有的种着水稻，有的栽了甘蔗。
　　 八八年，教我们的老师走马灯的换，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民办教师。我的前班主任一开学是女的，仅过了一周，她调去了一墙之隔的小学，来了一个刚念完高中，大学无望，却长得让我走到他面前，立马在身高上深感自卑的城里人，教语文，木乃依一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遇到生僻字，却会想办法绕过去，或者，念得很轻，不专注，根本听不清楚念了什么。
　　 上他的第一节课，只见他头发笔直的梳下来，遮住前额，油光发亮的。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衣，打了一根黑色领带，穿一条猪肝色的七分裤，绷得很紧。脚上穿一双运动鞋。他一说话，腿轻微的有些发颤，自我介绍的说姓叶，家里有三间店铺。从今日起，当你们的班主任，要买衣服的，我那边都有，可以打折。我佩服的是他可以很自然的旋转360度，捏起一支白色粉笔，却不板书。而是写了一个地名。又正色的说：你们抄下来，带回去，给父母看看。
　　 没过几天，一个女老师跟他走进教室。只见她长发飘飘，脸灿若桃花，尤其是有一双丹凤眼。透过上衣，淸晰的可以看见内里戴着粉红的胸罩。穿黑色短裙，两根白晳皙的小腿带来了秋日的沁凉。穿白色高跟鞋。她一直荡漾着笑容，叶教师说她是校长从城里淘宝一样的淘过来，唱歌如白翎鸟，黄鹂。接下来，她说自己叫黄丽，没那个鸟字，往后，我教大家唱《熊猫咪咪》。
　　 打那天起，黄老师站在她宿舍的门前，做胸操。就是微闭着眼，两只手慢慢的揉动乳房。她坐得很认真，完全忘乎了有人偷窥。有一次，在教《生理卫生》的男老师面前，一点也不避讳地说做这个操，可以预防乳腺增生。
　　 每个星期，可怜的只有一节音乐课，她走进教室，说今天感冒了，嗓子有点痛，自习吧。等下次，她还可以找到藉口，又是自习。她穿着高跟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她有很多高跟鞋，白色，粉红，澄黄，墨黑，她变换着穿，配着短裙，长裙，甚至旗袍。俨然大家闺秀。
　　 教室里总是安静不下来，有吹口哨的，有发出海豚音的，有唱采茶戏曲子的，还有扭秧歌的，乱糟糟一团。隔壁的教师怒气冲冲的走进来，拼命的拿黑板擦拍讲台，大声地叫道：安静，安静。有女同学闹的披头散发，鬼一样站在课桌上，然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那教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走了。接着，是拉开嗓门的讲，有开小差的，说不定黑板擦就会落在脑门上，戓者，飞过来一小截粉笔大，狠狠地丁在脸上。又或者，蹑手蹑脚的走前去，猛得一巴掌击在课桌上，险些文具盒震落。
　　 黄老师无辜地怔着，教室里仍不平静。
　　 后来，取消了音乐课。黄老师也离开了学校。有一次上街，碰巧的遇见了。她说进了县图书馆当管理员，再也没那么费心了。然后，又说她爸出了一万多元钱，在一所中学帮她买了一个学位，准备复读，考大学。我听着，还是问了一句：考不考师范？她瞅着我，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怕了。
　　 我陪她走了一段路，她很好奇地问：学校的厕所铺的都是木板，万一有一块霉了，掉下去，捞也捞不起来。那怎么办？我说农村的叫茅厕，简易的叫人看得难受。譬如只有两根竹子，站上去，还一颤一颤地。要是雨天，还真有些担心，但从没有发生故亊。而学校的，应该算高级了。
　　 她可以大言不愧的在履历上写曾经当过人民教师。而我呢？在记忆牵牵绊绊的挂着，是她，还是我生命中一定要路过的八八年。
　　 那年九月，叶教师没来。听说他家的生意做到了广东。
　　 当然，那个没走进城的老师还是留了下来，巻起裤腿下地的，还是沾了两腿的泥站在讲台前板书。
　　 八八年，有些远了，可想起他们，依然如故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