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田的四季歌

　　 一块田的四季歌
　　
　　
春之歌
　　
　　春节一过，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田沟的冰凌开始融化，沟水涓涓流响，似轻轻拨动的琴声。田土如倒进热锅的冷饭，慢慢变得温热、柔软、松散起来。暖暖的阳光，在油菜苗上跳跳闪闪。油菜苗昂起了头，直起了腰，笑开了脸。沟水流响声，惊醒了土内蚯蚓的睡梦。它翻滚一下身，觉得身上被子暖和多了，它禁不住伸起头，从土缝里窥探外面世界。
　　农人迎着阳光，合着沟水流响节拍，扛着锄头，来到了田间。吭唷一声咳嗽，惊缩了蚯蚓的头。农人赶着好天气，清沟排渍。沟如路，厢如街，农人清沟，如同清洁工清理路障、打扫路面、排泻积水一样。一块块沟土被捞到厢边，一淌淌积水被排放，一个个沟坑被填平。清后的沟，如路面一样洁净。厢边搭上的一块块新土，散发阵阵泥土馨香。沟水流急了，声音愈来愈响了。整个田，如同一幅画刚涂上新色，显得格外的新气、闪亮。
　　油菜正青春发育期，需要多的养份。农人知此，开始施肥。油菜出嫁安家时，磷肥、钾肥都给了。此时主要施的是氮肥。天气暖和，田里干燥。挑来两桶水，一桶水舀上一小瓢氮肥，氮肥如雪团在水中渐渐飘散融化。舀上一瓢，浇在油菜蔸上，水带着养份，叽叽地钻进土地，滋润着根系。一瓢水至少要浇三棵油菜，如一只母燕一次要喂三只乳燕一般。一瓢瓢、一担担水浇完了田里油菜。那一株株油菜像一个个吃饱奶水的婴儿，显得格外的精神。
　　几声春雷从田间隆隆滚过，几阵春雨唰唰滋润，田土变得潮润、暖和、勃气，如同正在发酵的面团。油菜开始吧吧哒哒地抽苔，如同雨后竹笋那般迅速。每棵油菜蔸旁，小草露出了尖尖的头，有众星拱月之势。每棵油菜，尽管主人一样地栽培，但枝杆或胖或瘦，叶色或深或浅，叶蓬或宽或窄，迥然不同，各具特色。最显眼的是，有几棵油菜早熟，居然打苞开花了，“万绿丛中几点黄”。早熟的油菜气势轩昂，春风得意，高高扬起美丽面容。前来查田的农人见到，摇头叹息道：寒潮要来了，你得意不多时。
　　阳春三月，山上杜鹃花开了，田岸野蔷薇红了，满田的油菜花开了。一株油菜如同一棵桃花，枝枝杆杆上密密麻麻地挂着一串串花儿，看上去，不见叶，全是花。那朵朵花儿，如同一团团蛋黄。此时田块是一块金毡，是一片彩云。那几棵过早扬花的油菜，头被寒霜打得蔫耷耷的，花朵被打得灰不溜秋的，它们躲在花丛中暗暗抽泣。
　　油菜盛花期时，农人身背喷雾器，钻进菜丛中，给花儿喷洒硼肥。此时，农人像蝴蝶一样，“飞入菜花无处寻”，只能看到喷管喷雾。长长的管，弯弯的头，或横或竖，或昂或仰，蠕蠕晃动，喷洒着麻麻的硼水，细细端祥，好似一条乌龙在油菜田间吐雾采花。
　　油菜花纷纷飘落。落花时，不像梨花、杏花那样，一夜春风起，满树花儿落，而是一层层落，一茬茬地谢。头上花儿没落，身下花落结果。田块慢慢揭去金毡，铺上绿毯，油菜全身挂满了果儿。一株挂满果儿的油菜，如同一棵结满果子的桃树，果挨果，果挤果，你不让我，我不让我，把枝杆挤压微微弯曲。几经暖阳的烘晒，油菜角儿变长、肚儿变鼓、颜色变黄。一阵阵风拂过，油菜田发出嘶嘶叫声。是虫儿唱？是蛙儿叫？不是的，是油菜角儿咧开嘴，向农人叫唤：我们熟了，该开镰收割了。
　 　夏之歌
　　
　　农人正在为刚刚收割完的油菜田灌水。潺潺的流水像一条条玉龙从田上水沟飞入田内，在田沟里横冲直闯，并很快爬上田厢。土狗怕水淹，成群结队往田岸边逃走，蚂蚱听到水响，也纷纷飞上岸。田水盈盈，田虫叽叽。农人牵着牛，扛着犁来到田间。接着，驾起牛，扶起犁，扬起鞭，犁起来。牛疾如马，犁快如舰。田水哗啦啦地响，田土翻起了层层黑浪。
　　翻出新土，时而蹦跳着一条条鳅，爬出一条条蚯蚓；田内还涣发出阵阵泥土的新香。那些躲在山上林子里的鸟雀，闻到泥土的香味，瞄到田里动静，就纷纷地赶来了。一只只白鹭落在新耕的泥土上，摇着长长的脖子，转动红红的眼睛，不住地寻食。时而又在田上翻飞。一只只燕子飞来了。少数燕子衔着新泥，离田而去，多数燕子在空中飞舞，在觅食追逐虫子。燕子累了，落在田埂上啾啾叫几声，小憩一会，又飞入天空。八哥比白鹭、燕子落田热闹。一下田，就叽叽咯咯地叫唤。八哥胆大，不怕人，更不怕牛。它们在犁前犁后，蹦蹦跳跳找食。有的还跳到牛头上、背上。牛载着八哥在田间行走。一对对花喜鹊赶来了。它们成双成对，相亲相爱，在田间起舞。一只喜鹊刁到一条蚯蚓，它的情侣马上也来刁着，共享美食。一只刁蚯蚓头，一只刁蚯蚓尾，如同两孩子拉扯一条橡皮筋。兴奋了，它们就双双飞落田边树上，喳喳地唱起来。观白鹭翻飞，看燕子起舞；听八哥吟唱，听喜鹊报喜，耕田的农人禁不住乐起来，唱起来。
　　田翻耕过后，一耙一耖，就基本整好了。田水放后，有经验的农人见田还不很平，就用木器轻轻抚平。非要达到泥细如浆、田平如镜的标准后才罢手。如今村里人手不足，早稻不用插秧，多是撒播。撒播省工又省力，但撒播考人手艺。有经验的农人将肿了嘴的谷子，装进篮里，提篮下田撒播。一把扬出，谷子在空中画一道半圆弧形，如春雨轻轻落泥。一把接一把，一弧又一弧。黄橙橙的谷种，均匀地布满一田。远远看去，田面上仿佛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黄绸。此时，白鹭在田上翻飞，燕子在田野起舞，八哥、喜鹊也钻进树林。但有叫不名山雀趁农人不注意时，成群结队地飞到田里偷吃谷子。为了防止山雀捣蛋，农人在田边立起了稻草人。稻草人受农人的重托，日日夜夜守护在田边，山雀眼晕，误以为是负责的农人在田边守护，再也不敢下田偷吃了。
　　种子落泥后，发芽长叶，生杆分蘖，田里一片碧绿。一只只秧鸡唱着歌，兴冲冲地钻进了新家。螟虫、蚱蜢是稻禾的天敌，也是秧鸡是天敌。秧鸡入田，主要是捕捉它们。不过，螟虫、蚱蜢这些家伙很狡猾。螟虫时时裹着稻叶深深地隐藏着，蚱蜢时时展开翅膀飞逃。但秧鸡还是很有办法，见到那里有卷叶儿，就啄刁一下，发现螟虫立即刁吃。蚱蜢除非飞逃田外，在田里飞逃再快也逃不秧鸡的追捕。一只只田蛙，蹦蹦跳跳入了秧田。螟虫、蚱蜢也是田蛙的天敌。但它们捕捉能力远不及于秧鸡，它们有时张开口，跳起来捉虫，但有时让它们敌人逃脱了。田蛇爬进来了。这家伙来主要猎食田蛙。它昂着尖尖头，在田里横冲直闯。田蛙闻到蛇的声响，如同老鼠见猫一样，惊吓得纷纷逃命。秧鸡是稻田之王。秧鸡边寻找虫子，边呱呱呱地叫起来。听到秧鸡的叫声，田蛙有了胆儿，便努力捉虫捕食，田蛇不敢再疯狂。农人见此曰：秧鸡叫，田蛙跳；秧鸡唱，禾苗壮。
　　 秋之歌
　　
　　早稻一收割，就要整田种上二季稻。二季稻不能撒播，一般都是人工插秧。秧苗插上田，刚刚转青时，老天爷爱在此时作梗，迟迟不下雨，塘堰水不多，稻田不能自留灌溉。“秋老虎”趁机抖起威风，用辣辣的阳光炙烤着稻田。不要多天，稻田被烤得布满了甲骨文。秧鸡、田蛙搬了家，蚯蚓、黄鳝、泥鳅钻至田底。秧苗被旱魔折腾得病恹恹的。
　　有的农人至今还是用传统水车取水抗旱。有时两人合伙摇车取人。两人并排而立，一推一拉，一仰一俯，像跳双人舞似的。多数农人用抽水机取水抗旱。抽水机安装在塘堰埂上，嗵嗵一响，长长的象鼻，在塘堰里狠狠地吮吸着，然后不住地吐出一根根水柱。那水柱像一条巨蟒，沿着水沟，弯弯曲曲地冲向稻田。
　　水在沟里是一条巨蟒，冲进干旱的田里就渐渐变成了一条条水蛇，直往裂缝里钻，并发出叽叽的响声。接着，又变成一淌淌水，像水银泻地似的，迅速向前蔓延。不多久，田水灌足了。
　　秧鸡闻迅来了，见到满田的水，兴奋得跑跳起来，把田水搅得哗啦啦地响。田蛙也来了，它们在田水中畅游、追逐，发出了啾啾啾的嬉闹声。黄鳝听到了水声，率先从田底钻出来，并将头伸出了水面，眨巴着细细的眼睛，观看田中情景。蚯蚓也钻了出来，得意忘形地爬上了田岸，险些葬身于山雀的肚中。泥鳅钻了进来，在田水中游了一阵子，还是回到了泥窝里。秧苗吸饱水，变得精神起来，变得嫩绿起来。
　　秧苗嫩绿，螟虫、蚱蜢等小虫子在田间更为肆无忌惮。秧叶被吃出了一个个小洞洞，有的甚至被吃成一张网。最可恨、可怕的是螟虫。这家伙把秧叶卷成一团，自己躲在内面蓄精养锐，待时再去咬断稻杆，如同蛀虫蛀断屋梁一样。消灭稻田的小虫子先靠秧鸡、田蛙它们是不成的。有经验的农人知道，必须用最好的农药喷雾灭杀。农人背着喷雾器，手举喷杆，在田间不住地挥动。喷头叽叽地响，喷出药水雾，如朵朵白花，又如毛毛细雨落在稻禾上。蚱蜢嗅到药味，纷纷飞逃，如同一群被枪声惊飞的鸟雀。螟虫满以为藏在稻叶团里安全，没想到喷药的农人，对着它的“保护伞”狠狠喷雾。药水通过叶缝，毒杀它的躯体，它摇头摆尾，垂死挣扎几下，结果葬身于它的“保护伞”内。秧鸡、田蛙当然不喜欢田主人用农药杀虫，它们一嗅到药味，就快快离开田。但它们知道，单凭它们的能力是对付不了那么多小虫子的，它们心思矛盾。
　　旱魔、虫魔被治灭了。二季稻就快快地生长，分枝长叶，打苞吐穗。几经秋风秋雨，山上乌桕树叶红了，田埂上野菊花开了，田里谷子一片金黄。秧鸡早已回到了田里。它自感对稻谷有功，见到谷子熟了，自豪地刁吃，边吃边不停地唱起来。此时，美丽的山鸡从山上飞来，站在田埂上，伸出长长脖子，摇晃红红的冠子，啄吃稻穗。接着，一群山雀从树林飞来，撒豆般落在田里，把一块稻谷压得快要伏倒地。它们叽叽喳喳地叫唤，边叫边刁谷子。秧鸡见此，分别向山鸡、山雀瞪起了眼，好像在说，你们都是些不劳而获的家伙。农人来了，见此景况，并不在意，甚至还说，丰收了，你们吃吧！
　 　冬之歌
　　
　　秋育的油菜苗，吵闹着要出嫁。二季稻一收割，就要快快整田栽油菜。有经验的农人知道，整油菜田，比整早稻、二季稻田难得多。除了翻耕、耙平、整细外，还要开沟分厢，砍剔田埂。
　　沟是田的血管。特别是冲畈田块，田沟不畅，田水就会淤积，田土就会渍伤，油菜就难以健康生长。沟一般有背沟、腰沟、厢沟。背沟就是靠田埂的一条沟，此沟要挖至田底，大多有似于战壕。腰沟指田半中腰的沟，此沟和背沟一样，要深至底，但比背沟要宽，有似于渠道。厢沟是厢块之间的沟，此沟较背沟、腰沟浅而窄。水喜直流，沟怕弯曲。成功的田沟，笔直如线，能使明水自流，暗水自溢。
　　冬日的田埂上杂草被寒霜打得黄苍苍，被寒风吹得披头散发。小虫子喜欢钻进去越冬。丛丛杂草成了小虫子的温床。因此，农人在整田的同时，要把杂草砍剔干净。那新砍剔田埂，如同剥皮鼠那般光洁。砍取的杂草放至田间当即点火燃烧。一团田火，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像放鞭炮似的，杂草籽儿和小虫子在其中化为灰烬。烧一垛杂草，积一堆良肥。
　　栽油菜是费时又费力的事。栽一株油菜如栽一棵树，需要挖坑、垫肥、栽立、润根等工序。挖坑，坑不能深，也不能太浅，一个坑如同一个秧鸡窝。农人手握锄头，不住地挖坑，棵距行距，分布均匀。横挖成线，但竖不挖成行。垫肥，一般是垫复混肥或农家肥。农人弯着腰，对着坑窝一把一把抓撒，如同播种那般精细认真。栽油菜，人蹲在田里，如同母鸡下蛋，将苗放在坑窝里，双手不住地抓土筑坑，直至让油菜苗正正立起来，才罢手。栽油菜两眼望前，身往回退，如同插秧一样，“倒退原来是向前。”最后一道工序是润根。农人说，根是郎君，土是淑女，水是媒人。根与土结合，无水不行。农人舀取一瓢水，轻轻浇润在油菜窝上，水叽叽渗进去，会如糊精一样，把根与土紧紧地粘连在一起。
　　冬日阳光暖人，也暖油菜，油菜生长也快。一片片老叶边上刷上乌红颜色，如同一块块绿云边上抹上了霞光，一片片新叶仰面沐浴着灿灿的阳光，如新荷出水那般嫩绿、那般精神。新叶多了，老叶看不见了，田里像盖上一床厚厚绿被。冬日的田野，百草枯黄，万木萧瑟。油菜田置于此景中，显得格外葱郁生气。唯独与它可以媲美的是青青的麦苗。夏粮夏油是一派，油菜小麦是一家。农人觉得，无须攀比。
　　冬日油菜田是一片静谧。秧鸡迁至小河越冬去了，田里听不到它的歌声。田蛇、田蛙等正在冬眠，自然见不到它们的踪影。但还是不速之客来打破油菜田的静寂。山鸡被绿色迷惑了眼睛，它以为，有绿色就有小虫子。于是，就时时飞到田间寻觅小虫子。遇见看田的农人，咯——咯一叫，呼呼飞逃。野兔吃腻了麦苗，瞄到绿色油菜，想换换味口。于是，偷偷跳至油菜田，钻到田沟里，时时直起腰，露出头，摆动耳朵聆听，转动眼睛窥看，见田间没有动静，就开始偷吃油菜嫩叶。油菜叶没有蔬菜叶、小麦苗那样香甜，野兔吃上一两口，就不想再吃了。在田沟这里蹦蹦，那里跳跳。此时，一条流浪狗嗅到野兔气味，迅疾地向野兔扑去。野兔闻之，钻沟穿洞，夺荒而逃，才幸免了一场杀身之祸。巡田的农人来了，见油菜苗被损伤了一大块，禁不住骂起来。是骂野兔？还是骂流浪狗？难说清楚。
　　农人说，春雪是油菜的病，冬雪是油菜的命。天飞落雪籽，打在叶上，像晶莹的露珠一样，在油菜叶面上打着滚儿，转着旋儿，或留在叶面上，或从叶缝里蹦跳至田土上。一株株油菜边招手边微笑，迎接雪籽到来。一朵朵雪花慢慢飘落下来，如同白色的山花吹落而下。雪花落在面叶上，如同露珠见了强烈阳光，很快就消失了。一会儿，雪纷纷扬扬下来，油菜欣然地戴上了白帽。雪愈下愈大，油菜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被。白被之下，油菜暖暖烘烘，快乐生长，以健壮的身体，迎接春天的到来。
　　 [ 本帖最后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12-7 14:4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