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伯村的姿态
老槐树横卧在那里,像条老龙,龙体上生着许多馒头大小的树包,积蓄着一簇一簇的故事。它的根裸露在外,却依然枝叶葱茏。树干的苍老与枝叶的繁茂混淆了这条老龙的年龄。露出地面的老根,斑驳陆离的树身,让人意识到它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霜雨雪和流金岁月,然而它从容优雅,处变不惊,闲居在此,看孩子们热闹,听小河潺潺。
没有人能说得出这棵树在这里站了多少年,又卧了多少年。村庄里最老的长者,也是在这棵树下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夏日午后,树荫里,女人搓麻绳纳鞋底,男人坐在锄把上,抽一袋烟。孩子们在树下“抬轿子”“过家家”,演绎想象中的人生。
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大家睡得很沉,睡不着的,也醒得迷迷糊糊。它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凝神细听,却只有风雨的焦躁。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艳阳高照,大家照例要在大槐树下说说新鲜事,今天要说的是昨夜的风雨。却发现,大槐树卧在地上,枝叶狼藉。大家目瞪口呆,连连叹息,怎么会这样?
站累了,就躺躺,没什么大不了,都是生活必须的某种姿态。大槐树就那样卧着,没看出它伤心或者不高兴,也不沮丧。根,大部分露出地面,枝叶,继续繁茂。大家伙儿就搬来石头,垫起来,给它作枕。卧了多年,大槐树成了老槐树,老槐树成了好风景,来来往往的人停下脚步,啧啧称奇。
鹰在崖上,骨骼突兀,凌空而居。
对,就是它,我说的鹰就是它,说的是它的自由和奔放,说的是它的坚韧和傲慢。它丝毫不忌讳用傲慢来形容它,它生在那样的崖上,还有什么能牵绊它不羁的心呢?它俯视人间,用微笑面对一切。
它生在崖上,长在我的心里。
某个晚上,它来我的梦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颗种子被鸟儿衔在嘴里,当鸟儿飞到悬崖上空时,它想唱支歌,它一张嘴,种子落下去,落在了崖顶。种子看看所处的环境,没有别的办法,就安心沐浴阳光雨露,静静生根发芽长出两片叶子。风来经风,雨来经雨,严寒酷暑,电闪雷鸣,它只是紧闭着嘴唇,生长。这样的日子超过十年,它就生龙活虎;超过百年,就仙风道骨了。
“树坚强”长在张家大院的照壁顶上,砖石缝里安身,众生顶上枯荣。
张家大院是史伯村里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座宅院。饶是如此,也破败得风雨凄苦了。大门尚好,只被人用铁丝从外面扭住门环,把门上雕刻精美的花板锯去。书房却是颓圮败坏得令人心悸,一株花椒树长得茂盛,一根枝杈从窗格里伸出来,枝杈与窗框之间结着蛛网。照壁完好,用麦秸泥糊起来,想必是政治运动期间的保护措施。看过毕星星先生写的《种一个毛主席万岁》,想来,用泥糊上,白灰灰了,上面写上“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不管是谁,也是不敢动它一动的。难得的是运动结束已经多年,这照壁没有被蟊贼偷去,没有被主人卖掉,没有被风雨剥蚀,着实令人感动。到此之人,很是赞叹,并对主人表达着钦佩之情,因为他精心保管着这精美的文化遗存。
院里,北面正房二层屋顶坍塌已半,南厅无存,唯余三面墙壁,也已歪斜,看上去十分危险。因为宅院为多户所有,意见难以统一,无论维修还是出让,都阻力重重。我等叹惋不已,画家们却极是欢喜。他们坐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里,坐在大日头底下,画呀画呀,一边画一边感叹:真他娘的美啊!
新生是美,沧桑也是美,兴盛是美,破败也是美。如此看来,人间万物,美丑存亡,虽云在物,岂非人心?
当然,每个人都不会忽视照壁上的“树坚强”。我们一面感叹它竟然踞身彼处,一面又担心它长坏了房顶。然而,它仍旧恬淡安宁,祥光普照,这,多么意外,多么美好!
东史伯那棵槐,树身上的洞里能站一个小孩。丫杈擎举着几个箩筐大的喜雀窝,细碎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错落地钻下来,一如旧岁月中的模样。天气炎热,空闲无聊,树下便是村人聚集的场所,天下的新闻,古今的故事,便在这儿落地开花,一代一代传下来。
我背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瞬间睡意朦胧。我看到小娃娃们撒泡尿,和把泥,捏出各式动作的小泥人,几片树叶就是小泥人的衣服,老槐树就是小泥人的家——客厅、厨房、卧室都在这里,家里有爷爷奶奶,有爸爸妈妈,有兄弟姐妹,有新婚的夫妻——新娘子头上幸福地盖着绿树叶的盖头,后来又有了娃娃——又要喂娃娃吃奶,又要把娃娃撒尿。
一晃树叶绿了,一晃树叶黄了。娃娃们长大,有的走出去了,有的又回来了,娶媳妇,生娃娃,娃娃们又在老槐树下尿尿和泥。老槐树慈祥地看着身下的一切,耐心地把阳光细碎地筛在他们身上。
千百年过去也就过去了,岁月似乎永远是这副模样——雨骤风狂,风和日丽。老槐树似乎也永远是这副模样,站着,站着,站着,只是树洞一年比一年大些。
我不知道我该感叹还是该感谢,不知道该思索还是该沉默,混沌占据了我的心,人生何喜何忧,何苦何乐,何怨何恨,何欲何求?
一棵树,是大自然赐予人类修心养性的教程吧!
我终于要说一说薛强。
此君肤色黝黑,体格健壮,扎实得像块老石头。见了面,没别的话,张嘴就是我村里要做什么什么了。他沉浸在美好的希望之中,邀请各界的朋友为他出谋划策,他要靠文化旅游让史伯村美丽起来繁荣起来,让村里老百姓幸福起来快乐起来。他的理想感染着每一位朋友,感召着每一位村民,县上领导给他政策支持,书记镇长给他争取资金扶持,文化专家给他策划活动,旅游部门给他规划蓝图,更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村里老百姓给他信任,给他莫大的支持和帮助。大喇叭里一喊,大家拿着工具出来了,平路扫街,搬石弄土,而这些都是义务的。义务,多么美好的词语,多么富有希望的行动!
他卖房子卖车,凑足资金把史伯像拉回村子立起来;他出钱出力,把村里的空巢老人聚在自己家里吃饺子;他把家里的钱垫进去了,他把老婆也当成了义务工。老婆一边埋怨,一边在能把人热晕的厨房里手脚不停。
村民们默默关注着村子的发展,他们为村子想办法,出主意。刘建珍热情洋溢地讲着村里的故事;张江光笑不说话,站在他家的老院子里看游人来来去去;刘钊带着游客在村子里深入浅出;刘强说可以动员家家户户在门前左右的每一块土地上种上花草,那样村子就欢笑起来了……我感受得到村里每个人的热情,能看到他们共同的热望。
站在村南的坡上,我看到史伯村的郁郁风华,看到史伯村的铮铮傲骨,看到史伯村美丽而丰饶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