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在天涯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我想念麦子了,麦子却在天涯。我不得不一头扎进麦子的梦里——田野,莆然展开,在我墨绿的视野。麦子那么纤细,我和我的麦子一样柔弱,空气里漂浮着苦楝花微苦微甜的青涩气息,我看见麦子的眼里滴下一颗晶莹的露珠。我想抓住麦子的手,麦子却在田野上奔跑,麦……
我想念麦子了,麦子却在天涯。 我不得不一头扎进麦子的梦里——田野,莆然展开,在我墨绿的视野。麦子那么纤细,我和我的麦子一样柔弱,空气里漂浮着苦楝花微苦微甜的青涩气息,我看见麦子的眼里滴下一颗晶莹的露珠。我想抓住麦子的手,麦子却在田野上奔跑,麦子在麦子的叶尖上奔跑,朝露的气息,野麦草的气息,还有麦秸燃烧后炊烟的气息,袅袅,袅袅,在墨绿的梦境中飘逸。麦子不说话,麦子即使咯咯咯咯地笑,也不和我说上一句话。天那么高,地那么远,吹过麦浪的风那么大,漫卷着记忆的风沙,涌动我生命深处的泪光。 我想念麦子了,想念麦子的时候,我的脚步牵着我走向宽广无垠的田野。梧桐树在静默地扬起桐花,杨树或柳树,盛开出轻盈洁白的絮羽,飘舞成时光透明的裙纱。我想捉住杨絮或柳絮,那么洁白的自由与快乐,好让自己,也能扬起脚尖,在乡野的季风中沉浮。麦子还未长大。未长大的麦子始终梳着两个好看的羊角小辫。我在前面跑,麦子在后面追,麦子手中高高擎起一束淡白的野花,春天的花事,追赶我无忧无虑的童年;麦子在前面奔跑,我却一闪身,钻进一片麦浪吹拂的麦田里,许久,不肯出来,不肯发出声响,不肯露出身影。麦子哭了。麦子哭的时候,满眼的麦子都跟着啪嗒啪嗒起泪珠。每一株麦子都在埋怨,每一株麦子都在责备我的调皮,与诡谲。也许麦子并不知道,在我小小的童年,有时,连恶作剧的机会也那样稀少。生在乡村的屋檐下,我一遍一遍地梳理,那些麦秆麦茬和麦穗奔跑而过的光束。 我在想念麦子,一个生在麦子中间的人,不厌其烦地回放着那些熟悉的场景,这本身已足够怪异。在平原乡村,我的怪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化做一缕风,在河道里奔跑,身后是白花花的阳光,在紧紧追赶。我承认,那不是出逃,一株麦子如果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土地,会不会饥渴,会不会枯萎,会不会消失在异乡的风尘,找不到回家的路?麦子还在咯咯咯咯地笑,麦子把自己藏在面容憔悴的稻草人后面,用稻草人的衣袖,挥动自己的青春,用稻草人纯净而明亮的眼神,张望自己的来路。麦子的脸,像小河湾里濯洗过的月亮的脸庞,圆润,静美,却暗藏着几许忧伤。 麦子和我,一起坐在故乡的田埂上。蚂蚱在草间起跳,寻觅,躲在一片青绿的麦子的叶片下,眨巴着眼睛。蜻蜓在麦田的上空飞舞,蜻蜓在寻觅一株可以停靠的麦子,度过生命稍纵即逝的光阴。那么我呢,我和我亲亲的麦子,坐在田埂上,不言不语。麦子能在我的眼神中看见自己,像一株青青的麦苗,拔节,长高;我在麦子的眸子里,沉默,想象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娶麦子一样的姑娘,做我的新娘。当然,这是一个秘密。我只在小河滩上说给快乐的鱼儿听过,鱼儿乐得一蹦高,银色的鳞片,点亮沉寂的乡村夜色。我给招摇而过乡间小路的蚂蚁说过,蚂蚁说做什么事情要自己努力,要像它们那样,背负起比自己不知大过多少倍的麦粒。我知道,生命无论大小,都需要活着的勇气。不怕风吹雨打,不怕寂寞与贫瘠。那么,我曾经拥有储备勇气和力量的最好的土壤,在平原,在这个小小的村落,我们每个人都像一株奔跑在大地上的麦子。虽然日子清贫,虽然时光简陋,虽然,我们常常灰头土脸地走过,甚至不能因起一股遥远的风。 我梦中的麦子在悄悄生长,绿油油的眼神,遥遥的张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野啊,鸟儿把翅膀伸展,向着太阳起飞,向着遥远的地平线飞翔。自由自在的鸟儿啊,你知道飞翔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前方,迢迢万里,陌生的风,陌生的雨,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土地。疲倦的夜色里,他乡的枝头静得有些可怕。可是坚强的鸟儿啊,也有一个坚强的梦,足以打破暗夜的坚冰。 ——什么时候,我也成了一株流浪的麦子,在他乡的梦里久久不能入睡。我没有可以飞翔的翅膀,我把自己埋藏在出租屋的阴影里,和自己的影子对话。 你认识麦子么?一株麦子要怎样才能长大?这对影子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难题。影子咳嗽了一下,痰里粘连着矿山石灰粉尘凝结的血丝。影子有些疲劳,也有些困顿,但影子从来就是影子,是稍有一丝微光便会沉思的智者。我不光认识麦子,我认识这土地上衍生的万物,真实的生命个体,从来都有一个真实的影子,每一个影子都和自身的灵魂是兄弟。就如你,你在黄壤平原上只能长成一株麦子,凤凰有凤凰的传奇,而你,就该有麦子的传奇。我似懂非懂,矿山上轰隆隆的雷声,不是开天辟地,是很多故乡的麦子兄弟,走到一起,用柔弱的肩膀,努力支撑着属于自身的传奇。 隐隐,有些疼。在离开故乡之前,麦子早已解散她的羊角小辫。麦子不再像小时侯,只用暖暖的酒窝回应我。长大后的麦子,是村子里最漂亮最可爱的姑娘,她的腰身一扭,很多眼光便啪啪落地,砸出一个个深深的土窝;麦子如麦子一样,黛青的发丝,在晨风中吹拂,撩拨着小河清亮的水流。麦子花开,我已长成少年,粗粗的嗓音,像小公鸡刚开始打鸣,有些不伦不类。我渴望麦子,看见麦子轻柔的腰肢,明净的眼眸,和黛青的发丝;我怕遇见麦子,怕心窝子里突突冒起青绿的火焰,在夜色中劈啪燃烧。很多次夜里,麦子和我睡在一起——不,那只是一场场少年时的梦而已。我怎么可以亵渎麦子干净的灵魂?麦子香甜的气息,麦子起伏的胸膛,麦子微笑时洁白的牙齿,像孕育了多年的蚌珠,整整齐齐,串联在我想念的红唇。每个这样的夜晚,勃起成了一种羞耻,浑身像火焰一样燃烧,却又找不到奔突的出口。我站在田野上,麦浪起伏,又是一个麦苗青青的季节。布谷鸟在叫,无所谓声声啼血,我只看见西天的那抹云彩,比往日更红,比往日更艳。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那个小小世界的帝王,我所掌控的,只是一片蛮荒的土地,该怎样去开垦,怎样去播种,怎样去收获,那些仿若爱情的羞怯与甜蜜? 麦子啊,我亲亲的麦子。羞怯的昨日光阴,我知道那是我们圣洁的处女之地。放学后的麦子喜欢和我走在一起,不远不近,清晰的身影,像一缕悠扬的柳笛,划过乡村沉闷的天空。我想说,我的心里有万千只渴望倾诉的小手——但每一只手却又有些怯懦。我想唱,喉咙里无数条令人发痒的小虫在蠕动,始终没敢飞出唇角。回望,行走;行走,回望。是不是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道无解的方程,明明思路清晰,却一次次误入弯道。直到后来,才发现那个最为熟悉的路径,原来就是人生最简单的解。 少年的我,其实埋藏着海一样深的忧郁和阴谋。那日的夕阳下,一个邻村的小子拉住麦子的手,说想和我一样,和麦子成为最亲最好的朋友。麦子紧咬着嘴唇,麦子的眼里汪着泪珠,麦子并不希望我小小的身影扑上去,与人械斗。事实是,我被人一拳揍在鼻梁上,血,像三月麦田里的雨,淅淅沥沥。之后是镇定,是紧握拳头,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小小阴谋。麦子拿出洁白的手帕,鲜红的花朵,真的像开满小河滩的杜鹃花,在我们相视而笑的刹那,莆然绽放。我知道,谁都不是谁的保护神,但在貌似强大的对手面前,——我可以是你永远的敌人,总有一天会强壮起来。整整三天三夜,我在苦思冥想,即不想让麦子知道一次冒失的行动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又不想忍气吞声,屈服于那种不屑的眼神。每一个生命都有尊严,以牙还牙,是最简单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寂静的乡村夜里,沿着白天打探好的路径,一根火柴,燃起了复仇的欲望与快感。之后,却没有一丝余悸。在人们纷至沓来的时候,我隔岸观火般站在一旁——麦草垛,是那个坏小子家的。那个嚎啕大哭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土埋,水浇,终没遏制住麦草垛化为灰烬。可笑又多么卑鄙啊,我竟然也加入了那次救火行动,和许多人一样,从事主无望的眼神中走过,好不羞耻地接受报以感激之情的一瞥。
麦子,我想你。在他乡的屋檐下,我是一只飞倦的候鸟,日夜穿梭在繁忙的工地,矿山,和工厂的流水线上。这里,有很多流浪的麦子,和我一样,以廉价的汗水,换取着少得可怜的用度之资。人一旦离开了土地,是不是就要在杂乱无绪里打拼,看不见播种,看不见生长,更谈不上麦子黄熟时收获的繁忙景象。无奈的人啊,把自己埋首在一行行焦灼的诗行,那些分行的句子,那些杂乱无章的段落,那些苍白的一纸田园,收获的只是干瘪的子实。我感觉到我的血液日渐苍白,流动的声音再不像故乡的小河,清脆而爽朗。我预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远离土地所带来的营养,疏松的骨质,经不住哪怕一阵异乡飘舞的冷风。我把耳廓,紧紧地贴在一面崖壁上,岁月叮当的回音,单调而刺耳,敲打我寂寞的心事。离开土地就离开了麦子,离开了麦子,这血肉之躯将以什么样的物质来填充——我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粮食。 那夜的镰刀霍霍,那夜的乡村因岁月的刀锋而浸透清寒。在日子面前,有时我们是多么无助啊,一千次一万次来到我熟悉的田野,却再也找不到麦子熟悉的影子。麦子熟了,麦芒如刺,在月光之下,闪烁着难以靠近的光芒。母亲说,麦子要嫁人了,滴滴答答的唢呐就开始响,从一条路绕到另一条路上,炸裂云天的爆竹在响,殷红视线的红绸在舞,那个矮小的跛脚男人,将是麦子最后的归宿?我不能抑制住泪光,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把火烧光一个跛脚男人千辛万苦营造的家园。跛子,是东旺村老支书家唯一的儿子,中专毕业,家有不小的田产与家产。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麦子会低下头,是谦卑地向岁月臣服,还是厌倦了清贫的时光,跟随,即将成为他男人的那个跛子,到不远的县城,去享受作为小职员太太的清福。暗红色的天际,嘹亮的唢呐声声,飞鸟沉重的翅膀,找不到可以栖息的枝头。青青的麦田啊,此时只能在梦里疼痛,伸延,散发着微苦微甜气息的苦楝树花,风吹麦浪无声的呐喊,还有这渐渐远去的布谷鸟的啼鸣——这一次,滴落的是滴滴殷红的血,染红了漫天云霞。我和麦子坐在田埂上,无语却有说不完的话,麦子一笑汪起的酒窝,麦子黛青如瀑的长发,麦子蚌珠一样洁白而细密的牙齿,点亮我乡间的年少与青春。在他乡,没有见过比麦子更好的人啦,她们的腰肢没有麦子的婀娜与妩媚,她们伪装到完美的光洁的皮肤之下,或许暗藏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雀斑与污垢,她们不是曾经生长在土地上的麦子,也不会有麦子清甜的气息——她们和我亲亲的麦子,不属于同一个屋檐下。 我在麦田里飞舞着镰刀,汗水沿着赤红的臂膀流下。麦子,疼么?——我把镰刀磨得再快些,这样你就不疼啦。我把新割的麦子捆扎在一起,像一个真正的庄稼汉子,深情凝望我亲亲的麦子。一个人的一生像麦子一样过得时光飞快就好啦,披着冬天的雪,冒着初春的风,淋过夏日滂沱的雨,就亭亭玉立地站立在故乡的田野上,从此没有了生长的疼痛,忧伤必将转入下一个轮回。麦芒刺破五月的天空,击碎一片片白花花的阳光,收藏进万物的骨缝。 这是一个适合遗忘的季节,抖落浑身的泥土与汗水,和一把镰刀,冲锋在一望无际的旷野——我却泪流不止,在空荡荡的麦茬地里,身体仿若被什么抽空。 跛子家失火啦——又是火!东旺村的消息来得像风一样快。紧接着,大街小巷都是踢趿的脚步声。一场大火,烧焦了方圆十几里最好的房屋,烧毁了一个庄户人家红红火火的日月。不同的是,跛子并没有哭。像一株被风摧折的麦子,垂头丧气,面对麦子爹麦子娘急切的询问,不言不语。麦子只是麦子呀,开小小的花,结小小的子实,承受不住生活的暴风骤雨。有人说:麦子苦啊,出嫁后的麦子常常被打得浑身青紫,原因在于,跛子是一个不是男人的废物。有人说——眉飞色舞着——这麦子咋就那么不明事理,不冲别的,就冲老支书给麦子家盖的那口和跛子家一样的大瓦屋,也该和跛子搭把手,暖暖脚——人呐。咋过不是一辈子? 谁点燃的漫天火光,没有人知道。 麦子走了,麦子在天涯。当我再一次回到故乡的时候,苦楝树花开正浓,微苦微甜的气息,和麦子的清甜混合在一起,在麦田的上空飘舞。麦子踮着脚尖,麦子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麦子紧紧包围着我简陋的村庄,像一艘风雨飘摇的小船,停泊在季节的路口。我走在田埂上,呼吸着一阵阵麦子清甜野性的气息。蚂蚱还未孵出卵巢,蜻蜓还在远方的天空飞舞。——蜻蜓在麦田上空盘旋的姿态多么美好,似乎留住了时间的脚步。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翕张,明亮的复眼,可以滴溜溜打探麦田的每一个方向。可是,蜻蜓还未赶来,是被阻挡在一场雨里,还是飞翔在时光之外?这千山万水的旅程啊,莫非早已知道,麦子在天涯,连蜻蜓也努力扇动透明的羽翼,飞向远方的远方。青青的麦苗之上,我恍惚的眼神激动不已,晃动的羊角小辫,月亮一样圆润的脸庞,向上,向上,高过了草尖,过了麦芒,高过了我的视野与守望,在氤氲升腾的地气中,迷蒙了眼神。 我说,麦子你回来吧,家还是家,童年还是童年,村庄还是我们麦子的村庄。
麦子流泪了,流泪的麦子不想让我看见她墨绿的忧伤,把澄澈的眼神,化做春日晴空的千万条彩虹,横亘在麦田上空。 从村庄,到天涯——是不是越过这样一架虚幻的虹桥,便可抵达?那么,麦子,等等我,不要一个人在他乡难以入梦,我会带一把故乡的土,带一滴故乡晶亮的水珠。甚至,把快乐的童年也打进行囊,一起迎向逆转的时光,带到你的面前,抚慰你断裂的忧伤。 作为一株流浪的麦子,我知道,日子有多么苦涩。身似浮萍,失去了泥土的根基,在他乡的街道上,不敢窥视橱窗里自己的面容。——在故乡的土地,哪一株麦子会长得这样憔悴?没有流水线,没有呵斥与催促,没有狡黠与欺瞒,没有,作为熟悉之间的不屑与冷漠。每个人都敞开心扉,就如坐在田埂上的麦子和我,不需要言语,也能读出彼此内心的冷热。 麦子在天涯,在黄壤平原,我已经找不到一个叫麦子的女孩的身影。落花时节,满野的麦子,把麦穗高高地擎在头顶,像一个个朝向岁月朝觐的心灵。风尘仆仆的麦子啊,从时光的深处走来,还要走过多少磨难与艰辛? 而今,故园犹在,麦子的身影依稀,作为麦子一样虔诚而单纯的灵魂的出走,抽空了村庄的心房。我疼。我的疼痛只能像麦子一样默默隐忍,在芒种的焦灼之下,渐渐焚燃我孤独的守望。向天空,向大地,向时光隧道的深处,归隐。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1-25 21: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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