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女人

　　　　　　　　　　　　　　　山区的女人

　　山区的女人虽也是女人，可在旧时却是另类的女人，是真正的第二性人。她们的生存状态即使不算悲惨，但至少也称得上可怜。

　　在山区，作为女性从一生下来就被另眼相看，父亲也好，爷爷、奶奶也罢，一听说是女孩就会皱起眉头，不约而同地说：“真的背时，生的是赔钱货。”而刚刚经历阵痛的产妇也会叹气说：“我真没运，怎么就生了个蹲着拉尿的！”有着取名权利的爷爷、父亲于是寄希望于下一次，给孩子取上一个带着浓重期盼色彩的名字——或是来弟，或是招弟，或是招龙。

　　女孩生下来后，即使不被抛弃，也只能是贱养，读书没她的份，刚刚懂事，就让她跟着母亲做这做那。一到及筓之年，就赶忙找来八字先生，给她算八字，然后又找媒人外出打听，看看有没有门当户对的男孩，再请八字先生给他们合八字，如果合得上，两家大人都同意的话，亲事就算定下来了。至于女孩本人的愿望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因而多少女性在结婚之前是没有见过自己的男人的，她们只能抱着“八字前定”的想法，听任命运的摆布。就象我的奶奶，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却嫁给了自幼就有孝喘病的爷爷，待嫁过来时，第一眼见到我爷爷时不禁吓了一跳，不由得在心里抱怨她父亲：“爸爸真是老糊涂，怎么给我找了怎么一个男人！”可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只得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

　　这种婚姻自然没有爱情可言，结婚的头一天晚上，那个女子愿意让一个从不认识的男人抱着睡觉，可新郎倌情欲一来，哪管你愿意不愿意，新房一闹完，把灯一关，就如狼似虎一般往你身上扑，一个小女子哪里经得起新郎倌的折腾，只得眼里噙着泪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任凭男人狂风暴雨般的性侵犯。所以在旧时的农村，新娘子第二天起来多半是挂着泪痕的。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强忍着过日子。

　　旧时新人结婚常有一些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或是因为女人不愿意，男的用强，结果新郎、新娘在新房里打了起来；或是正赶上新娘的经期，结果弄得满床是血，只好一大清早就起来洗被子。

　　山区的习惯是一旦娶了媳妇，灶头的事就由媳妇包起来，挑水、洗菜、煮饭、洗碗、抹灶台，统统都由媳妇干，婆婆不再插手，那怕媳妇是新手，不熟悉灶台事务，婆婆也只动口不动手，最多在旁边指点指点。饭菜如果可口，公公、婆婆脸上还有点笑容，一旦饭菜不合口味，那就免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弄不好公公、婆婆还会甩碗筷。如果公公、婆婆有什么暗示，丈夫的巴掌、拳头就会马上落在媳妇身上。

　　本来儿子刚娶媳妇，婆婆年龄并不大，一般在四十岁左右，干活正是好时候。可这时的婆婆却一个个都当起了皇后，除了带孙子、孙女，啥事都不干，成天就象监工似的，只知在媳妇身边指手划脚，稍不如意，就会扯起嗓子骂人，骂的那些话真是难听，如果是年青男子的话少不了会脸红。在我还没有出来读书、工作时，常听见本门内的叔婆骂她的媳妇，声音又高，嗓门又大，话语又特脏，有时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免不了劝婆婆：“婆婆，您都那么大年纪了，为了您的身体也该省省力，消消气吧。”婆婆因为平日特疼我，听我这么一说，才不好意思停止了大骂。

　　有些事真让我弄不懂，一个做了奶奶的女人，本来平日为人好好的，对人很慈祥，可在媳妇面前几乎都成了恶婆婆，一个个就象母夜叉似的，似乎媳妇生来与她有仇一般。凡做婆婆的都把骂媳妇当作家常便饭和一种权利，好象不骂媳妇她就失去了做婆婆的威风。在我们村里，即使到了我懂事的时候，似乎也未见过婆婆善待媳妇，婆媳和睦相处的情况。

　　女人在娘家尚有父母疼，一旦出了嫁，如果男人又混帐的话，那日子简直就比黄莲还苦。天还未亮就要起床打火做早饭，等到米饭煮熟了放到甑里蒸，一边用滚烫的米汤水对好猪潲，挑到猪栏里喂猪，并抽空去菜园里采摘蔬菜，到小河里将蔬菜洗干净。眼看着饭菜要熟了，公公、婆婆才姗姗起床，媳妇要趁着他们洗漱的时候赶紧把饭菜摆上桌，放好碗筷，甚至要给每个人盛好饭。等到一家人把饭吃完了，她又得收拾、洗涮碗筷。刚把早饭忙完，又得立马提上桶子，拿上棒棰去河边洗衣服，然后分门别类，将男人的衣服晒在竹竿上，将女人的衣服晒在路边的石界上。如果不小心将女人的衣服晾在显眼处，那将会遭来男性长辈的一顿臭骂。

　　洗完了衣服，上午的家务活就算告一段落，如果丈夫说要下田，则跟着丈夫到田里干活；如果丈夫没说田里有事，则抓紧时间磨镰刀，刀一磨好，立马系上围裙，拿上镰刀，背上一根两头尖的禾担快步向山上走去。大概花上一两个小时，割上一担六七十斤的茅柴，然后回家做午饭。回家的时间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早了婆婆会说你吃不得苦，晚了婆婆会说你在山上磨时间。中餐做起来比较简单，只把早晨做好的饭蒸热就可以了，至于菜，在山区讲究的是早餐，中餐比较随意，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

　　山区的女人从来不睡午觉。趁着男人饭后抽烟的功夫，赶忙背上篾篓，或挑上菀箕到田间、地头去采摘猪菜，直到篓子、菀箕装满了猪饲料才转身回家，然后在小河里洗干净，拿回家里剁碎，放到大铁锅里煮。煮时在野菜上面放上一层细米糠，或稍许加点米，至少得煮上两上小时才算煮熟。然而做媳妇的又不能守着灶火煮潲，那是一种奢侈，婆婆是决不允许的，你还得趁这个当儿去收拾菜园子。至于煮潲的事，自有婆婆看管。

　　山区的菜地离家里都比较远，出门就得上坡，女人挑担尿桶、屎桶上坡、下坡真不容易。你得根据蔬菜的不同需要，有的浇小便，有的浇大粪，干旱少雨季节则还要浇水。一些个头矮、力气小的妇女还未挑到地头，就已是大汗淋漓了。有时一个下午，既要浇小便，又要浇大粪，还要浇水，累的你腰酸背痛，脚都快要抽筋。可你收拾完菜地，回到家里，连个歇息的空隙都没有，得立即准备喂猪、收衣服、做晚饭。等到晚饭吃完，一家人都休息了，你还得干女人的专利活，那就是纳鞋底、补衣服之类。那时山区还没送电，各家各户多是点桐油灯，灯盏里放上一两根灯草，那光亮一闪一闪的，根本不管用，在灯下干上一两个小时的活，就累的你头昏眼花。媳妇们硬撑了一阵，实在累得不行了，才揉揉眼睛，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对于山区的女人来说，旧历年的三百六十天，可说是每天、每时都不得空闲。她们就象是一部永动机，总在不停地转动，就算小有毛病，也得拖着疲乏无力的身子继续劳作，除非那个重要零件出了大毛病，实在转动不了。

　　到了寒冬腊月，大雪把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农夫们有了难得的空闲，那些爷们或者躺在床上睡觉，或者泡上一壶茶，坐在一起聊天，稍有雅兴的则摆上一副象棋，杀上几盘。唯独这些媳妇们仍旧劳作不休：或是趁着太阳出来，赶紧打布壳，准备纳鞋底的材料；或是在布壳上剪下鞋底的样子，一针一线地纳起了鞋底；或是给一家老小做布鞋；或是拿出针线筐子缝补破了的衣裳。家里有茶山的，则赶忙把晒干的茶果加以拣选，将茶仁选出来放在箩筐里，等到天晴时再晒干，作好随时榨油的准备。

　　山区的媳妇在家里是最没地位的：婆婆随时可以咒她，公公随时可以给她脸色，丈夫随时可以把她当作出气筒，动不动就把她揍一顿，连小叔子、小姑子也可以拿言语挤兑她，她成了全家人发泄的对象。所以在山区媳妇只有做事的份，没有说话的份，更没有作主的份。男人们商量事情时，要是媳妇插上一句嘴，立即就会遭来斥责：“你闭嘴！谁让你说话！”家里来了客人，媳妇辛辛苦苦做了满桌子的好菜，可是她连上桌子的资格也没有！在山区做媳妇最需要的是忍耐性，所谓“忍得一时气，免得眼前亏”，只要忍劲到了家，就可免了许多麻烦。

　　按说媳妇生孩子是一家子的大事，可山里的媳妇生孩子实在不容易：往往下午生孩子，上午还在菜园里做事，晚上生孩子，下午还得上山割茅柴。做月子时，吃倒是不错，天天可以喝甜酒，吃鸡蛋，家境好的三天一只鸡，差一点的一个月也要吃上四五只鸡。最难得的是婆婆也会亲自下厨房，为你炖鸡、做甜酒冲蛋，可她的出发点更多的却是为了她的孙子、孙女，因为她担心月婆子吃不好，到时奶水不足，影响的是她的孙子、孙女。媳妇虽然享受着一生中最好的物质待遇，可有些事还得自己做，那就是自己的衣服、裤子，小孩用的片子，你得自己洗。因为在婆婆看来，这些东西是最脏的，不仅自己不碰，更不让儿子碰，怕儿子碰了倒“血霉”。如果孩子的外婆来了，外婆可以一切包干，月婆子可以省了这份罪；否则，月婆子还得自己裹着头巾，穿着厚厚的衣服，顶着寒风到小河里去洗呢。

　　至于爱情幸福，对于农村妇女来说那真是奢侈品。她们嫁到男人家，不是为了享受婚姻、家庭幸福，更不是为了享受爱情的欢乐，而只是为了男人家的传宗接代，或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性冲动。如果你会生孩子，尤其是会生男孩，你在夫家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点；如果你结婚几年了，任何消息也没有，你可能就会被视为“不会下蛋的母鸡”，等待你的可能就是强行离婚；即使你会生孩子，如果老是生女孩，那也会被视为“扫把星”，给家门带来不幸，即使不被抛弃，也会象臭狗屎一样让家人生厌。

　　那时自然没有计划生育一说，也不知道避孕、节育，所以夫妻同房弄不好就会怀孕，因而有的女的几乎年年怀孕、年年生孩子，自结婚之日起肚子就不得空闲，有的一辈子得怀上十四五胎。有的家庭实在无力承担，只得强忍着，青年夫妻早早分房而睡。在山区，四十来岁的夫妻分床而睡的比比皆是。还有一点也是现在的女性所想象不到的，那就是一旦儿子娶了媳妇，不管你是否还有生育能力，都得让路，也就意味着你不能再怀孕，而要避免怀孕，你就得与丈夫分床而睡，你的性生活也就到此结束。要知道那时的女性多是十八到二十岁结婚，第一次怀孕、生了孩子也就二十岁左右，那时做婆婆的也就四十左右，正是生命力非常旺盛的时候，也很需要爱情来滋润，可为了家庭的秩序，你就必须做出牺牲。记得我们村里有一对父子娶了一对母女俩（儿子先娶媳妇），没想到女儿生孩子后母亲也怀孕了，女儿也顾不得母亲的脸面，竟然骂道：“真不害臊，那么大年纪了还怀孕！”逼得母亲只好吃打胎药，生生地把胎儿打下来。为着这个公公（实则也是继父）有气没地方出，后来再也不与媳妇说话。

　　因此，几十年前，在山区做女人不易，做媳妇尤为不易。好在山里人特别坚忍，什么苦都能忍受下来，虽然也有上吊、投水、喝药自尽的，但毕竟是极少数，一般都能活到花甲以上，长寿的则活到八九十岁。

　　现在的山区妇女境况自是大不相同了，随着妇女的彻底解放，随着妇女政治、经济地位的提高，随着社会风气的变化，妇女们在家中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她们不止是半边天，多半就是家里的天，成了家里的当权派，随时都可发号施令。婆婆自然是恶不起来了，只能在媳妇面前小心翼翼，唯恐说错话，办错事，随时都要察言观色，担心一不小心遭来媳妇的雷霆之怒。这也许是时代的一种进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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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0-12-11 12: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