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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狱”中记实

2021-12-23叙事散文袁光熙
“狱”中记实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首府下关的城中心,在最繁华的建设路中段,有一幢三层的红砖建筑——下关市医院。它的对面是四层的金沙林勘大楼。今天,市医院已被一幢优美的圆弧形大楼所替代,金沙林勘大楼也变成了豪华的11层大厦。市医院内白衣天使认……
   “狱”中记实
  
 
  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首府下关的城中心,在最繁华的建设路中段,有一幢三层的红砖建筑——下关市医院。它的对面是四层的金沙林勘大楼。今天,市医院已被一幢优美的圆弧形大楼所替代,金沙林勘大楼也变成了豪华的11层大厦。市医院内白衣天使认真地行使着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金沙林勘大楼中聚集着宾馆、饭店、超市,热闹非凡。楼前的建设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好一派祥和安乐的景象。可有谁能想到,四十多年前,这里曾是一座人间地狱。
  1968年1月16日清晨,我们在睡梦中被枪炮声惊醒。起来透过位于下关郊区的大理州商校宿舍,往窗外一看,只见从关迤通往大理的小路上,有无数拖家带口,携带简单行装的人在枪炮声中拼命地奔逃。下关八派“四二0”和炮派“大联合”之间的武斗数月来逐步升级,已人所共知,但双方势均力敌,“四二0”人数众多,总不能这么快就一败涂地吧?我来到院中,已有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这时我才知道,最近有一支由山东支边工人组成的“滇西挺进纵队”(简称“滇挺”)从昆明杀到下关复仇。他们武器精良、身强力壮、组织严密,与“大联合”联手进攻,“四二0”根本不是对手。整个下关即将被攻陷,情况相当危急。我们匆匆吃了点东西,收拾行装,准备加入到逃亡的队伍中去。刚出大门,一辆汽车载着十多个全副武装的人员冲了上来。边走还边开枪射击。他们的武器全是崭新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还有机关枪。我们看情况不对,只得退回校内。这时校内有近百人,主要是州商校教职工和其他群众,还有一个排的解放军战士。大家都认为解放军会救助我们的,因此稍感放心。
  为了防止“大联合”的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我把所有能说明我身份的东西:学生证、校徽、团费证等全部包成一包,在一片乱石下藏了起来。然后按解放军的安排,所有人集中在几个教室之内。随着一阵激烈的枪声,几十名“滇挺”和“大联合”的武装人员冲了进来。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教室和宿舍胡乱开枪。我们集中躲藏的教室窗户被砸开,一梭冲锋枪子弹扫了进来。里面立刻发出一阵惊叫和尖利的哭声,子弹打中了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脚。接着门被一脚踢开,所有人被押解到操场上,进行搜身。我父亲手中一个装有全家稍为值钱的家当的包被留下(以后自然就此消失)。然后,一个小头目把手一挥,要将人全部带走。几个解放军上前试图阻拦,他们根本置之不理。经过再三交涉,才同意将受伤后血流满地,痛苦哀嚎的孩子和他的母亲留下。
  众人被押上车,向下关城开去。这时武斗还在激烈进行,车过新桥的时候,一颗颗子弹在车顶、车厢周围飞过。大家都低着头紧紧挨在一起,生怕被流弹击中。在苍山饭店附近,我看到了一具躺在路边的尸体。后来知道这是下关著名的京剧武生演员周慧毛,他身体强壮,武功很高,可惜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帮助他保住自己的性命。
  下车后,我们被迫高举双手,像俘虏一样押进刚刚建成,尚未投入使用的市医院,关在三楼的一间房间里。这时我们反而觉得比较安心,我想我们又没干过什么坏事,没有参加过武斗,也没有和谁有大的过节,关几天总要放了吧。可是周围发出的一阵阵打人声和挨打者的惨叫声使我的心情为之一沉。在相互的交谈中才知道,这次武斗“滇挺”和“大联合”完全是为复仇而来的。在1月5日苍山饭店的武斗中,有五名炮派的山东支边工人被打死,因此工八团的支边工人组织了“滇西挺进纵队”杀向下关。他们打开了重要的国防仓库——396库,获得了大量精良武器。更要命的是武斗开始以后,“四二0”的个别头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作出了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将被抓获的在“大联合”中很有威信的炮派头头萧槐杀害,激起了炮派的极大愤怒,他们把这种愤怒转嫁到无辜的“四二0”民众身上,大开杀戒,任意施暴。果然厄运很快就降临到我的身上。
  半个小时以后,我排队去上厕所,回来时遇到了同班同学炮派的黄某。也许是承蒙他的“关照”吧,几秒钟后,我被蒙上眼睛,捆绑起来,在拳打脚踢的“护送”下,被关到了另一间关押重要“犯人”的房间。一名“滇挺”走进来,抡起枪托,不分青红皂白,对里面的人乱打一通,立刻响起了一声声惨叫。来到我身边,可能是嫌我的眼睛蒙的不够紧,重新用黑布在我的眼睛上死命地勒,勒得我眼珠子都要暴出来了。我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发起怒来,用枪托在我的头上猛击一下。我感到“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心中充满了悲愤之感,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年代,没有进过法西斯骇人听闻的集中营,但在这短短的一天中我竟然全体验到了。这时,有人走进来,问:“这里给有下关中学的?”原来是要实行分单位关押,这是脱离这里的绝好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急忙应声答应。于是幸运地回到了本校同学中间。一进去,我马上让同学把我蒙眼睛的布和捆绑身体的绳索解了下来,卷成一团,藏到身下。
  身体比原来自由了,心情也大为好转。但紧张和危险过后,原来被压抑的身体自然需要就突现出来。我感到又饥又渴。不只是我,许多被关的人纷纷要求吃饭、饮水。但“大联合”的答复是:所有的水都被“四二0”下了毒,不要说我们不能喝,连他们也喝不成。这是明显的造谣,“四二0”被打得东逃西散,有什么能力在“大联合”早已控制的地区下毒。如果他们自己也没有水喝,怎么一个个红光满面,气壮如牛。没有水,饭自然也吃不成了,道理很简单,没有水怎么做饭?这样,我们就在饥渴中度过了一天一夜。
  夜晚,被抓的人越来越多,小房间挤的满满的。一开始还能坐着,后来实在困不住,只好你压在我身上,我压在他身上,横七竖八地躺下来。被压在下边的人受不了,又拼命钻出来,压在上面的人身上,如此反复,翻腾不已。1月中旬正值隆冬,天气寒冷,下关是著名的风城,呼啸的下关风,挟着冷气,吹进房内,使挤成一团的人也大叫:“太冷了,赶紧关窗子”。可是窗子刚关不久,一个个又感到呼吸困难,又叫:“太闷了,开窗开窗。”就这样,大家在人的上下翻腾中,在窗户的反复开关中,熬过了痛苦的一夜。
  第二天,随着下关全城被“大联合”占领和逐门逐户的搜家,大批人源源不断地押解进来。除市医院外,对面的金沙林勘大楼也关满了人,实在关押不下,“大联合”被迫释放了一些人,我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就是这时被放走的。
  然而父亲却没有母亲和弟弟那样幸运。这天早晨,他被州商校的炮派头头吴某拉了出去,不问青红皂白,用枪托照头上就是几下,立刻鲜血淋漓,昏倒在地。倒地后腿上还被一个“滇挺”踢了一脚。几天后,父亲头上的伤势渐渐好转,但腿却越来越痛,甚至无法动弹了。解开一看,大腿上有一个深深的洞口,四周一片乌黑。原来,哪里是什么踢一脚,而是被带毒的刺刀刺中。父亲伤势越来越重,但我多次要求将父亲放出就医,均遭到拒绝。直到我的中学老师,炮派头头头马才顺来监狱视察,才将父亲放出,后经部队紧急手术,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性命。
  如果说父亲被拉去拷打还侥幸保住性命的话,同为教师,曾与我一起关在“重点犯人”房间的徐声才的结局就更为悲惨了。徐声才是大理州委党校教员,知识渊博,文才口才具佳,是一位深受学员欢迎的好老师。他热情勇敢,反对武斗,在大批判中是一员得力干将。他从“重点犯人”房间里被拖出来,在严刑拷打之后,几个“滇挺”分子和党校炮派将他拖到党校山上,对他连开数十枪,然后草草掩埋,扬长而去。几个月后,在挖掘徐声才尸体的现场,高度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熏得所有在场的人头昏脑胀,呕吐不已。我们被迫戴上防毒面具,才得以进行。他的衣服、靴子与全身皮肉紧紧粘连在一起,以至在脱下靴子换新鞋的时候,连皮肉、指甲一起拉了下来。他年轻的妻子抱着呀呀学步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
  战场上的“辉煌”胜利,使“大联合”更加忘乎所以,在临时监狱的暴行比前一天更疯狂,更明目张胆。下午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惨呼,我大着胆子,拉开门一看,在对面的房间里,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拿着一把大号手钳,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夹住大理州州委副书记、州长欧根的鼻子,死命地夹紧、扭动。欧根疼得全身发抖,身体卷曲着,还得拼命地压抑自己,尽量不发出声。周围的人吓的脸色惨白,脚摇手抖,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欧根的鼻梁骨快要扭断,人几乎昏死过去,那人才满足地罢手,扬长而去。见此情景,我血往上涌,我万万想不到,这些在渣滓洞、白公馆用来对付共产党人的酷刑,竟然在共产党掌权的今天出现在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用来对付共产党的州长、州委副书记!
  “1.16”事件的第三天——1月18日,我和大批被抓人员被押解到街上,打扫街道,清理路障。劫后的下关,阴云密布,阴风惨惨,一片狼藉。所有的商店、饭馆全部关门,居民的住宅,或铁门紧锁,或门窗洞开,均空无一人。街道上垃圾遍地,电线杆东倒西歪,断线随风飞舞。尸体已被移走,地面上留有许多燃烧的残物和一片片血迹。子弹,炮弹爆炸的弹痕随处可见。我可爱的家乡,世界上最适于人类居住的地方,被糟蹋的几乎变成了一座死城。“大联合”的广播中则在公布他们“胜利”后的三个通告,得意地宣布下关已经“解放”,将正式“恢复无产阶级专政”。
  过了几天,被抓的老挺也关到我住的牢房。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四二0”主要头头阿勇的弟弟。是和我一起进行干部调查的搭档,还一起到省外经历过艰险的旅行。老挺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练过武,身体素质极佳。他胆大过人,敢冲敢闯,文革中得罪过不少人。我很清楚,他被抓进来,绝没有好果子吃。果然,被推进牢房的老挺,全无往日的风采。不但伤痕累累,而且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混身无力,连话都说不清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才在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中,隐约了解到他的遭遇。他被抓以后,作为“重犯”被单独关押,多次受审挨打。受到的最大磨难是:他曾七次被拉到刑场上去陪杀。每次陪杀,都给他精神上造成极大的摧残。在拖往刑场的路上,面临着死神的威胁,人心理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想到自己正当青春年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想到年老的母亲将为此悲痛欲绝的时候,精神的折磨更是无以复加。当枪声响起的时候,痛苦绝望便达到顶点。他几次在枪响时瘫倒在地,在不醒人事中,被拖了回来。这样的经历,一次就足以将人送入精神病院。而他却遭受了七次这样的残酷折磨。
  老挺年迈而体弱的母亲到监狱中探望他并给他送饭,见到此情此景,不禁老泪纵横。她告诉我们,为了确认两个儿子的死活,她在布满尸体的关迤豆糠坡一个一个地翻看尸体。那些尸体一个连着一个,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否则就会踩在血淋淋的尸身上。从她口中我们还知道,我的同学余世兴,在文庙的枪战中被俘虏,当即被枪毙。最惨的是那些在临时医院中的“四二0”的伤员,关迤被攻陷后,全部被枪杀。我的许多同学在逃到大理之后,担心“滇挺”进攻大理,便与一些“四二0”骨干分子一起,在部队的护送下,逃往巨甸。途经洱源凤羽时,全部被抓,被打得死去活来。听到这一系列不幸的消息,我心中倍感沉重和悲愤。
  这天我刚刚端起饭碗,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门打开了,又有几个人被押了进来。其中一个是州商校的副校长熊兆庭。他脸色惨白,身上又破又脏,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问后才知道,他是翻苍山逃走的。冬天的苍山,冰雪覆盖,温度极低,道路崎岖难行。他们在山上又冷又俄,幸好临走时用床单裹了一些水果糖,和着雪水,用以充饥,才得以保住性命。谁知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翻过苍山,到达平坡,离家只有咫尺之遥,却落入“大联合”布下的天罗地网,被抓了回来。现在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我立即把才吃了两口的饭递给他,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连掉在地上的饭渣,也检起来塞到口中。吃完饭,脸上才有点血色,气也喘的均匀了。这天我虽然饿了一顿,心情却很舒畅,觉得我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多月以后,我竟与熊校长在漾濞的深山中相逢,得到了他更多的回报。
  大卫也关进来了。大卫是秋收起义军军长,有很好的口才和文才,勇敢大胆,有组织能力,因此“四二0”成立之后,他成为“四二0”的主要头头之一。大卫勤于思考,他对两派之间的激烈争斗甚感不安,希望能相互接纳包容对方的观点,共同对付主要的敌人——走资派。他本人也确实接受了炮派的某些观点。他的想法有一定道理,但为多数人所不容。因此被称为“八二炮”,还曾经在一次大会上被本派的人打伤住院。他被抓之后,“大联合”如获至宝,想利用大卫独特的“八二炮”观点和在“四二0”中的影响力,分化瓦解“四二0”,以壮大“大联合”的力量。这样大卫在监狱中似乎没有挨打,行动也较为自由。但大卫不为所动,对方的图谋未能得逞。
  一天我上厕所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聪明英俊的小伙子,我的同龄人汤遇明。汤遇明的哥哥曾当过我的老师,母亲在我家做过保姆,两人自是相当熟悉。我们在此地相逢,感慨唏嘘,相约日后相见。我万万想不到这次见面竟是永别。几天以后,他表面上被放出,可是还未回到家,就惨死在大街之上。
  而那些老挺陪杀时被杀害的人和关押后秘密消失的人一直无处找寻。几个月以后,在关巍公路七、八公里处,发现了两个巨大的尸坑,从中挖出一百多具尸体,这是部分失踪者的归宿地。据事后不完全的统计,在整个“1.16”期间,“大联合”方面死亡约40人,绝大部分在双方交火中战死。“四二0”方面死亡300多人,大部分是被抓后惨遭杀害。杀人打人大多由“大联合”的人指使“点水”,由“滇挺”动手。“1.16”事件死亡的人数,超过当时下关总人口的1%。
  下关“1.16”事件震惊全国,惊动高层,中央严令查处,“滇挺”见势不妙,向昆明逃窜。“大联合”失去了主心骨,不敢像原来那样耀武扬威了。监狱的情况逐步有了改善,大部分人被放走,晚上有被子盖,饭食、饮水也能按时提供。看守也换成了态度较为和善的机关干部或教师。这些预示着,我们的“牢底”就要坐穿了。
  果然不久我被放出,当即逃往大理,直到两个月后,形势彻底好转,才随在大理避难的“四二0”群众一起返回下关。
  四十多年过去了,但这短短十几天的经历,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雄伟的苍山脚下,有一座古老的庙宇,庙中供奉的不是什么神仙菩萨,而是一位长髯飘飘、身披甲胄的将军。他是唐朝的大将李密,在征讨南诏的战争中兵败投河自尽。在下关的城中心有一座著名的名胜古迹——万人冢,这里收敛着当年南征将士的尸骨。大理号称文献名邦,人民性情温和敦厚,淳朴善良。即使对天宝年间侵略自己的敌人,也能宽厚以待,为战死者搜集尸骨,有尊严地为他们掩埋。为战败自杀的将军建立了将军庙,长年供奉。而在20世纪60年代的今天却发生了如此动乱,如此惨剧,人性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变得如此残暴、如此丧失理智,值得我们深深地思索。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网上搜索下关“11.6”事件的相关信息时,却找不到只言片语,相反,却看到了“滇挺”是谎言,是受害者,“滇西挺进纵队”已被彻底平反的言论。这使我想到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争论。青山为证,白骨为证,三百多个鲜活的生命为证,数千名在临时监狱中受尽磨难的幸存者为证,部分“大联合”暴徒和“滇挺”在下关“1.16”事件中的暴行是铁的历史事实,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历史是不能忘记的,历史是公正无私的,历史是不容篡改的,历史将永远铭记……
   [ 本帖最后由 袁光熙 于 2010-11-29 21: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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