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华中奔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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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孩子上学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很安静。我起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窗外风景,阳光很美,它照在地板上,落在我的衣服上,我能嗅到似麦穗成熟时的淡淡香味,我还能听到它轻微的、舒适的喧哗。这一切都是一种静美,是我曾经期待而现在已经享受到的。渐渐地,我回想起了过去:童年的时光、少年的梦想、青年时的挣扎与痛楚,还想到了故乡的父母……思绪犹如潮水喷涌在胸膛,我甚至不想回忆,压制着,然而都是徒劳,我的眼眶里涌出泪花……
也许,我从小就是一个被娇惯坏的孩子,又固执己见,否则我也会村庄的同伴们一样的。可是,我真的不是,我的脑瓜里有自己独立的世界。
读书使我对某些古老秩序产生质疑以及对青春的迫切关注,从而使我的思想犹如雨后一起刺出的笋群,在一个陈旧的气候里,充满赤裸裸的挑战,我终于变得锋利又悲怆——
绝然摔破饭碗,在身后父母厉声的责骂中,疯癫一般,我狂奔,在二十年前那个正月的一个夜晚,村庄里尚留着过年传统的祥和,灯光点点,而天空漆黑。我紧咬嘴唇,狂奔在冻僵的麦地,狂奔在河堤以及燃烧大片的玉米秸的野火身旁,狂奔在荒草深深的坟场……
我的眼里,没有泪水,没有。
那时节,我青春年少,繁花似锦,也正遭受失败而困顿。同村庄的其他同伴一样,我马上要被陈旧婚姻的绳索捆绑——我被逼迫,却只能如此愤怒出走,我想结束那个令我很累的婚约,我想继续读书!读书,只为读书, 我挣扎着,却被无数世俗的手揉搓着,象一团软面……我沉陷在墨一样黑的气候里,我累了!
一杯已兑了热水溶解开的呋喃丹,用浑浊的红褐色和泛出小小的气泡,等着。我不紧不慢地写着最后一封信,当笔尖迈尽最后一字,我散乱的目光来回晃动,在桌上、床上,还有床下大木箱,自己所珍爱的文学书籍,一本又一本手写的文稿。我能将它们到底托付给谁?托付给谁呢?……很多年后,我这样在诗中写道:
背后:故乡升起火焰
我的我所有诗稿 被化成青烟
我思忖,留恋着,抚摸着它们,与之做最后的告别。这时,沉寂中响起晨钟,一声一声,从容的,新鲜欲滴,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看着我。我忽然发现,我的这些不舍,恰恰饱含了对尘世的留恋和不明朗的爱!我那么傻,那么可怜,并且可恶,原来不过想同死神玩一个小小的把戏!冷冷的眼里,缓缓,淌出些许炙热的液体。
不声不响,我顿悟似地自愿转回身来,灵魂面向这个世界。
读书,我由好奇的孩童,渐渐长大,变得质疑而张扬,又慢慢的建立起自己的成熟。一九九二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我与父亲在自家的葡萄园里劳作,一边唠家常,我分析着自己的处境和前景,终于使他放弃固执的己见,转而支持我——帮我解除了那个烦透了,伤心透了的婚约。这年秋,我接到了大学通知书。那是一个奇妙的傍晚,下着花花绿绿的、亮晶的小雨,我钻出茂盛的玉米地,赤裸的膀子上粘满黄腻腻的花粉,草绿的双手握住了未来。然而,她对我很多年来却满怀饮恨。少少年纪订下的婚姻随着岁月和当事人的变化必然要化成青烟。后来,很不忍心地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多年后,我写道:“你不喜欢我/含蓄的气味/也不直说//金波银浪/将你摇醉/摇沉/在皮肤的游戏中 收获/也收获快乐//你的醒/是致命的小瓶子/你要把自已/装进去//血 追出我的伤口/星辰和眼睛/正从大地升上天空//一片破碎/破碎/凑不成天使”。
这段可悲的爱情,也被我写进那首三百余行的长诗《婚姻路上》里,从此,再不写情诗。另一个女孩子虽然曾与我撞得满怀,并且曾在大学等我,最终也没有进入我的生活。或许,很多年前我的少作就预见了这种缺憾:“黎明来临//你随着月亮隐退/我挎着那只盛白兔的小篮子//静静走向自己的家园”。我直的在静静的吗?没有,这也是我不愿回忆过去的愿因。
这更是我很多年的一个心结,当我终于说出,是否意味着我开始直面往事?然而,当年我想这些还是比较少的,只想到自己的命运改变了,家里人不会再逼迫自己了。
那年高考,我的语文考得了九十二分(满分一百分)!而整个高中时代,我的作文基本未被老师当过范文,因为我的作文可能太另类,倒是个别同学时不时叫我“小鲁迅”。受到老师的闪电,我无所谓,反正那时已开始发表一些小诗。(一九九二年,九十二分,我人生中最有深意的亮点!
很多年后的今年夏天,我把进入新世纪后所写的诗篇大致收拢了一下,整理出一部集子《沉痛的苹果在灵魂的疆域奔跑》。一开始打算多选些,最后仅选了九十二首,纪念我获得新生的那一年和骄傲的高考语文得分。那个语文得分,来源于我常年的广泛阅读与练笔。在小学时代,我就将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课本当课外书籍全部读完。
我自豪地说:读书与写作,还有为改变命运而必须上学,我从未放弃。
几乎整个青少年时代:每年夏秋两季(尤其暑假里),绝大多数日子的夜晚,在村庄南边的葡萄园,我一人栖身于一个高高的凉棚,打开父亲专门为我购买的那只便提式蓄电手电筒后端一盏可折合的小台灯,阅读《诗刊》、《五人诗选》、《小说月报》、《台港朦胧诗选》、《追寻诗人的脚踪》、《当代诗人剪影》、《西方现代派文学思潮》、《西方现代派文学五百题》等等等等。认识了当代朦胧诗派的五位巨头,认识了展开了一面红太阳般的红纱巾和听海南椰果里涛声的李小雨,认识了写日子唱信天游转身就是那个梅的梅绍静,认识了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和写挽歌的西川,认识了歌吟五月麦地的海子,认识了草成壁画岁月和说冒就冒出首都的海男,认识了让梅花落满南山和灯心绒幸福之舞蹈的张枣,还有慈航与涉水的昌耀,春蛾的木斧,悬崖上的树的曾卓,还有台湾的洛夫、覃子豪、郑愁予、罗门、余光中……字母与醉舟的少年诗歌天才兰波,还有布雷东、艾吕雅、阿拉贡、阿波里奈尔,还有马尔克斯、卡夫卡、萨特、尤奈斯库、金斯伯格、罗布里•格里耶……
不可否认,由于借阅条件所限,其中有的,我只能读到他们的少量作品,甚至是作品片断;我还读到了他们富于革新意义的艺术观点以及后人对他们作品和艺术成就的评判。但,这一切,对于我都是新奇的,书籍为我打开了一个新奇的天地。作文本成了我写作的实验场——意识流、超现实、新小说……肆无忌惮的冲击着语文老师的眼睛和头脑,让他们困惑,也让他们难以评判,偶尔也会激怒个别人。赞成也吧,置之不理也吧,找我谈心也吧,挖若也吧,我那时已开始发表一些小诗。一位语文老师读后,不点名地表扬我“而立之年后可成名!”
那时,我傻乎乎地心里说:“不要那么晚吧。”有一点是不晚的,那就是我早早地就开始在日记本中记录内心的秘密,开始为喜欢的女孩子写诗,悄悄地,那一切都是蒙蒙胧胧的,如一场场小雨,只润泽着自己,我是含蓄的、软弱的。当时,一个女孩子说:“月亮象一个烟圈”,我不知是否她先说的,但她晚上邀我出去散步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我却不敢出去。这种性格,使我的路曲折而伤感,甚至刻骨铭心,使我后来到了大学也没能找到真正的女朋友,这是回来的事了。
上高中不久,我就去找校长开证明信,在县图书馆办了一个借书证。后来,听一位里面有熟人的同学传我的笑话:你们学校有一个怪学生,别人借的书,他从来就不借,净借些冷门的书!我笑而不语。当时非常流行琼瑶、金庸、梁羽生、古龙等,我也读过一点,但的确一次也没有从那里借阅过。
上大学,那里的图书馆为我提供了异常优越的阅读条件。我几乎每日必去社科阅览室或过期阅览室,同那么多同学拥挤着、争吵着。时间一长,我与阅览室的管理老师混熟了,他们总为我提供一些便利,我还成为他们信得过的帮手。整个大学时代,我做了大量有关文史哲方面的笔记,十多年来,我一直完整的保留着。每当我翻开重新阅读,呼啸的年轻,沸腾的青春,鲜红的激情,又回来了!
我也想在此坦白:我人生的一个污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到整个九十年代,我都疯狂地喜欢着先锋派女诗人海男的任何文学作品(诗歌、小说),必要一笔一画地抄录到笔记本上,并且总想据为己有。大学时,有次,在过期阅览室里发现一期《作家》上刊发了海男的中篇小说《罂粟与少年鼓手》,我喜欢到爱不释手,终于趁混乱之际将此书偷偷放进自己的夹克里。这些年,这个事常常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平静。虽然,大学毕业后,我同海男老师书信联系时,提及此事,她也没指责我,只是让我给她寄诗作,还不忘将她的作品集赠我,比如《风琴与女人》、比如某期《大家》上刊发她的《女人传》(我收到的那天正好是该杂志出版那一天)。很多年后,我在学校的电话亭等她接我的长途时,听到她的皮鞋快速地敲击着地板,由远而近的声响,听到她的喘息声。我感动了,为了一个名不见经转的作者值得么?
一上大学,我的写作便步入正规。很快加系文学社,后成了副社长。一九九四年冬去北京参加一个座谈会,我邀请李瑛、张志民、谢冕、牛汉、李小雨、邹静之等名家为我们的文学社题词,以此鼓励更多的同学能够多读书、多写作。十年之后,我们大学同学聚会时,我知道:坚持写作的我成了孤家寡人,而比较有前途的“海花”哥只在酒液之后还拽上几句,早没有了“风华正茂”的英雄气概。我与他提着酒瓶,在灯光阑珊的大街上晃荡和吹牛时,想起他已不在文学,不禁黯然神伤。
我一直在逆流而上。二00四年,正式开始上网,集中在当时很火爆的乐趣园网站的诗歌论坛上活动,加入了“第三条道路”、“诗魂”等等论坛,疯狂地阅读着众多诗人的作品,并积极地回贴,还将自己的拙作贴上去,与诗人们探讨,甚至争论。我曾有三天三夜不睡觉的上网记录的光荣历史。在这期间,与众多诗人发生了数不清的难忘的事:有趣的、开心的、悲伤的、愤怒的……我也在其中成为过笑柄。二0一一年,台湾女诗人颜艾琳来北京参加“诗意中国”的国际诗人大会。她有几本书和光碟要送我。因有一些事情,我托张后诗兄帮我去取。据颜艾琳说,张后还不忘将当年我在论坛上可笑之事向她抖擞一番。不过,张后转寄来的颜艾琳的书和光碟价格不菲,真是令我感动!
由于我多年的阅读和写作,虽然在纸质刊物发的作品不多,但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九十年代末,我写出一大组农村题材的诗作《乡村赤子》,并以这个题目寄到某诗刊, 参加该刊举办的一个诗哥比赛,可能是我的书法不好,可能是我的作品不好,与奖项无缘,与刊发无缘。后来,我将其中一首摘出来,又手抄一份,寄给某文联主席,他来信说:有些新意,但杂志社不会给你提供那么大的版面。我不服,那年冬天某深夜,我又手抄一遍该诗,将其寄给当时《诗刊》的梅绍静老师。次年,即二000年,这首长诗《狂欢的雨夜》刊发在《诗刊》七月号。直到该年九月初开学后,我在校园里散步,一个同事大远地喊我,并且向我晃动一个纸片,说:这一定是你的稿费。我才知道我的作品已刊发两个月。
二0一0年秋,我应邀参加了河北省第三届青年诗会。二0一一年,我的诗作有幸入选《河北诗选》(1978——2011)。让我值得骄傲和感谢的是,郁葱先生主编的这部诗选,只选入了自1978年至2011年间健在的河北籍的老、中、青三代诗人共119位!我一次又一次地从书橱中取出这部厚厚的诗集,爱惜地抚摸着,心底传出一个固执的声音:写啊,写啊,你要有思想,那怕是一点思想!写作是我个人盘旋上升之路,而且应是这个民族以无数个体方式集合而成的文化的积淀与发展。
在这漫长的阅读与写作过程中,我得到了很多诗人作家的帮助的扶持,我不能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巴音博罗、吴思敬、海男、魏克、甘谷列、梅绍静、林莽、胥勋和、李寒、李洁夫、焱冰、穆晓禾、庞清明、郑力、贾兴安、郁葱……尚有很多!尤其是西昌的老诗人胥勋和老师如同我的老父亲一样,近十年,不间断地给我寄赠文学杂志和其他的文学书籍,我们常常打长途,他指导我阅读和写作,甚至关心我的生活。他们都是我心中敬佩的老师,他们更是我的恩人!想到他们,不论天涯海角,我都不孤独,我是幸福的!
谢谢!因为,你们——在我阅读与写作方面加以扶助的人们,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滴水之恩,报以涌泉——我一生都难以相报!
这是一个金黄的秋天,秋天里的一个上午,我想到了这些,我流泪了,我伏身将这此写成了朴素的文字。我更应当写写我的在故乡的父母。我曾在一篇散文诗中写道:我站在木栅栏前,呼喊,我真怕传来出回声。我还这首散文诗录音后传到我的博客,让更多的朋友听到。很多年很多年,我有一句话不敢启齿:父亲,我们和解吧。其实,我与他(包括母亲)早就弥补了心灵上的裂纹。
父亲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年纪轻轻就是一名军官。现在,他依旧会偶尔同我谈起当年他喜欢的诗人郭沫若、李瑛、张志民、梁上泉等人。听母亲说,他曾在《人民日报》发过文章。他是爱书的人,今年大年初一的上午,我和儿子们与他聊天时,他还说三年困难时期他一个人逃到青海省时,他两个木箱的书都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但我小的时候,你的藏书依然是那么丰富,可以供我阅读,使我那么早就认识了冰心、鲁迅、巴金、峻青、浩然、碧野、艾青……你还给我订阅那么多的正确的杂志《萌芽》、《少年文艺》、《东方少年》、《小说月报》……你平时还为我购买了那么多的书籍《蛇岛的秘密》、《青龙潭的秘密》、《大西洋底来的人》、《阅读与欣赏》……如果将这些小小文字排成队足可以从我现在的异乡排到故乡你的脚下!你热爱写作,你的文学梦交给了我。您是我阅读与写作的第一个领路人。然而,因为我反抗当年的婚姻,我也深深地伤害了您,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和危机。
母亲!我也应当写写,从未正式地变成过文字。记得上大学,我决定去参加一个较大的文学座谈会时,您竟然在村子里借钱,那时区区几百块钱,对这个家庭来说,也是一个难题。母亲,那时就年迈的母亲,当您站在别人面前时,我至今都想象不到您怎样开口借钱……回忆起这些往事,我的心,一直在隐密地颤抖!当很多当年的现实沉淀成今天的往事,母亲,我发现我很多时候都是错的,伤害你的。
小时候,我是自由,虽然常常生病,常常让两个姐姐背着我玩,哄我,给我编翠绿的马莲垛。不过,我最大的乐趣是——书。每当听到或看见父亲从县城或外地开会回来,我会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围着你手中的提包转圈,偶尔就会不客气地打开手提包的拉链,我找的不是食物或玩具,而是书!再就是,年龄稍大些,我自己攒钱买书。十二岁时,我曾拿着不到两块钱,一个人走着,到离村庄十二里的县城书店去买书,怕家里人说我,我一溜小跑来回用了四个小时,到村口,实在走不动时,一个自家的老哥正好拉着排子车经过,他便将我拉回了家。
今天早上,在我写出这大片的文字之前,我猛然回想到很小的时候:父亲在油灯下手执一卷大书,我要胡闹,他就会伸出手指,“嘘——”母亲也会揽我入怀。有时候,我会抢过去非得摸一摸他手中的书,也会拿颠倒,然后是父母的笑……新鲜的阳光如潮,我的眼里潮湿了。有时,我好想再回到童年。
“你们是不幸的!——/曾被上帝随意推上/歧路——且远远望见地狱之门/你们旋身逃离 不过/不象十多年前灯火初上的寒冬北京/我拼命奔跑 赶上了末班车//此时 雨下着 车辆和路边都在沉睡/你们焦急地、兴奋地/互叫着对方的名字/向前跑着/跑向缪斯的家园”。而我是幸运的,很多年后,当往事沉淀,我渐渐明白:我应去感恩更多的人。是啊,恨一个,多么容易;而爱一个人,却常常需要积累。我也走过歧路,但朋友们或指点,或迎头棒喝,让我醒悟。年华似水,路悠悠,我跑在缪斯的路上。
2013年9月26日16点20分修改毕
注:当我决定发这个帖子的时候,我的母亲已于去年秋天去世,而我的父亲现正在重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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