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我相信了人能镇屋的传说，因为奶奶去世后不久，无人居住的老屋就在一场暴风雨中，轰然地倒塌了。之前，它已经遥遥欲坠了好几年，为了患老年痴呆症、死活不愿离开老屋的奶奶的安全，又重新加固了一次，但奶奶去后不到半年，它还是归于了历史的记忆。
　　老屋的年岁跟院中的那棵槐树差不多，具体是多少年我也说不清。只觉得那棵槐树像个长满胡子的老爷爷。它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到成为夏天的小院里一片遮阴棚。我们家十个小孩，每个人都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睡过觉、听过奶奶给讲故事、吃过爷爷给做的烤红薯。
　　槐树旁是棵笔直的青桐树，爷爷说，别看它长得很慢，可木料金贵着呢！奶奶问，有多金贵？爷爷说，只怕把我们家的小丫丫卖了，也不值这些钱！奶奶说，呸呸呸！我姐就去揪着爷爷的大耳朵喊，李广山，你胆子够大，胆敢想把我都给卖了！罚你去给我弄个秋千！
　　爷爷自知失口，乖乖儿地在青桐树和老槐树间用自己搓的粗草绳做了个秋千。结果更乱，每个孩子都想玩那个秋千，你争我抢，接着就是打架，小的哭大的喊。没办法，我爷爷只好坐地一声吼，他那老虎腔儿能吓退十万雄兵，所以，我们五个先出生的孩子以最快的速度撒丫子溜走。
　　与老屋相伴的还有厕所旁的一棵歪脖子梨树。每年只结三五个梨子。从它挂花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在树下转悠悠，围着梨树追着玩儿。我奶奶惦着小脚走来走去，一会儿给驴子添口草料，一会儿晾晒被褥……还不忘提醒我们：“别摇落了梨花！”我爷爷则逼着我三叔四叔五叔当驴子拉磨儿。我五叔最小，和姐差不多的年纪，边推磨边哭，我姐姐坐在旁边吃蚕豆儿，边吃便对着五叔挤眉弄眼。我五叔哭的更伤心了。一是伤心，自从我姐到了人世，他以前所拥有的所有宠爱都被来了个乾坤大挪移。二是伤心，同龄不同命，我姐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干，他就得像头苦命的拉磨驴子，天还不亮就被拉到石磨前转啊转，肚子叽里咕噜响，空闻蚕豆香！没事的时候，家里没人的时候，他就爱敲我姐的头皮，抢她的东西吃，踢坏爷爷给她整的泥响巴……我妈妈给添磨，一面添，一面笑，一面劝，五，莫哭！推完，我给你塌煎饼吃！我姐和我、叔家的妹和弟，不识趣，都在那里嚷着，我们也吃，我们也要吃！凭空一嗓子，我奶奶喊，做你们的活计，有多少油搁着你们浪费！我姐对着奶奶的背影吐舌头，嘴里喊，小气鬼！
　　烙煎饼要烧草，奶奶在和爷爷用一根扁担在往屋里抬禾草。奶奶一米五，爷爷一米八！盛草的篮子大的像米仓，摁上草比奶奶还高。喊一声“起”，两个人同时站起，无奈海拔差太多，本来篮梁儿靠近爷爷的，嗤嗤地像在走滑梯，一会儿就到奶奶那头儿。奶奶初时走得就踉踉跄跄，后来直接就走不动了！暴脾气的奶奶干脆摔了扁担儿问爷爷，你什么意思，想压死我啊！爷爷讪笑着说，没办法儿，我还得拉着捆草的绳子，腾不出手来拉篮梁儿。原来，爷爷怀里还抱着一捆儿。在奶奶的呵斥下，爷爷手把篮梁儿两个人才把草抬进了屋。那会子就想不明白，一米八的爷爷为什么就怕一米五的奶奶怕的要死？问了母亲才知道，我奶奶是爷爷的二房，大房生了个孩子就死了，后来，孩子也死了。我奶奶别看个不高，进门就当家！
　　老屋的屋巴初时是茅草的，墙壁是土夯的，冬暖夏凉。因了奶奶的喜欢，茅草屋在村里都成了古董级的了，父亲说，谁还用那土不拉几的破玩意儿！奶奶说，我就是喜欢茅草做的屋子，不该别人的闲事，谁不喜欢半边儿去。但终是没能拗得过父亲，待到茅草年久腐烂，该换新的时，父亲强行给更换成了钢瓦的了。我也喜欢茅草屋，但不是像奶奶一样喜欢闻茅草的那种清香，喜欢它的冬暖夏凉。而是喜欢寒冷的冬天里雪后顺着茅檐结下的那一个个大大小小、齐齐整整的溜溜钻。我能玩上很长时间。钢瓦屋顶的水流的快，很难结出这么均匀、漂亮的冰钻来的。
　　我见过土夯墙的形成。找来粘性很大的黄泥，一掀掀地杵到墙跟上，两边布满人拿着榔头，你一下我一下地使劲夯，边夯边在那儿闲话家常，很令人喜欢的活计。泥渐渐地减少，墙渐渐地增高，夯墙的人满头大汗，墙结实耐用，唯一的缺憾是不耐雨淋，所以经常在暴雨或梅雨季节出现墙倒屋塌的现象。但奶奶家的老屋在五叔结婚后歪斜了很多年，很多人都劝爷爷奶奶搬走另盖，他俩就是不听。父亲弟兄几个甚至押着脖子打算把他们拖走，爷爷犯了犟，死死拽住门槛就是不走！多少人悬心的老屋大概是有灵性的，直到爷爷奶奶住到去世，也没发生任何事故。奶奶去世后半年，老屋就在自然界的风雨侵蚀下永远地追随了奶奶的脚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所有关于老屋的记忆在它坍塌的那一瞬间就永远地成为了历史。我们十个孩子都长大了，像蒲公英的小伞包四处分散，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老屋的伙伴们，也都散去了：老槐树成了他俩的棺木，永远地在地下陪伴着他们了！梨子树招了凿木虫，空心了，在某一个午后平静地死去，被父亲的刀斧砍下后在炉膛里燃尽了最后一团火。青桐树在最贵的时候被卖掉了，成为了爷爷奶奶在世间的最后一笔遗产被他的子孙们欣喜地继承了。至于那些鸡鸭鹅驴子石磨，都去了他们该去的归途。颠着小脚飘来飘去的奶奶的笑声、呵斥声；得了气管炎的爷爷的吱喽吱喽的喘息声、咳嗽声、发脾气时地动山摇的老虎声；看着挂在枝头的两个金黄色梨子流着口水、吵闹着要吃的姊妹们的叽喳声；驴子打鼻声、鹅鸭戛戛声；黄鹂和麻雀的啁啾声；公鸡打鸣声……永远地走进了我的记忆里，成为了老屋一成不变的风景，芬芳着我枯燥而呆板的生活。是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老屋一样，走成女儿脑海中关于昨天的一抹记忆。芬芳与否，不值一提。
　　
　　 [ 本帖最后由 鲁小鱼 于 2010-10-3 14: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