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臼声声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石臼蹲守在屋檐下,石臼蹲守在一棵刺槐树下,石臼是父亲从一个山旮旯里推来的,用一辆小木牛,咿咿呀呀。父亲说,为了这眼石臼,走了两天两夜的路,来一天,去一天,推着晒好的地瓜干,停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采石场。石匠师傅叮叮当当地敲,父亲不紧不慢地讨着好……
石臼蹲守在屋檐下,石臼蹲守在一棵刺槐树下,石臼是父亲从一个山旮旯里推来的,用一辆小木牛,咿咿呀呀。父亲说,为了这眼石臼,走了两天两夜的路,来一天,去一天,推着晒好的地瓜干,停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采石场。石匠师傅叮叮当当地敲,父亲不紧不慢地讨着好。石匠师傅最后一摆手,说都是乡下人,自己给自己来了个拦腰砍;本来值一袋子地瓜干,我一半,你一半,拿回去给孩子糊口吧。
我喜欢听乡村夜色中传来的石臼声声,比棒槌显得更闷,比碾子的声音显得更沉。一眼石臼是母亲的手,把萝卜放进石臼里,嗵嗵的石臼声响起,摇落一树的槐花,摇落一地月明。清脆鲜爽的胡萝卜,辣萝卜,被母亲用石臼捣碎,明天,肯定能吃上一顿不掺羊肉的萝卜馅水饺。母亲咬了一小口,嗯,香,是很香。我也使劲咂着嘴,没有猪肉羊肉的萝卜馅水饺,咋就咂吧不出来一丝香味儿?
还是喝豆沫好。“水萝卜棵,喝豆沫,客人来了,盖上锅;客走了,可劲喝”。我跟在母亲后面,春天的阳光像一团团温柔的棉絮,暖了我的脚脖子,暖了我的脖颈子,暖了田埂上的水萝卜棵青青展展的叶子。水萝卜棵就是荠菜。平原上的荠菜在春天长得又大又肥,母亲用小铲子,小心翼翼把荠菜挖下来,放进我小小的杞柳筐子。回家,摘好,洗净。然后。把昨天晚上泡开的黄豆,放进石臼,嗵嗵,嗵嗵,喝饱肚皮的水黄豆,被舂捣成沫。豆沫。和荠菜一起,放进锅里。噗鲁,噗鲁,开锅了,香喷喷,热腾腾,一不小心烫了我迫不及待的嫩舌头。娘笑,嗔怪地戳了一下我的额,贪吃狗,贪吃猫,今天没客人,没人跟你争嘴。
夜很静,月很明,我才不管呢,母亲说我坐在石臼上,小心拉在石臼里。一只老鼠听见了,噗嗤笑出了声,看着坐在石臼上的我,一起跟着发呆。月光明,亮晶晶,乡下的母亲从来都会哄骗小孩子——看呐,月亮上面有棵桂花树,桂花树下蹲着一只小白兔,小白兔正蹴石臼前,一下一下舂捣桂花香;嫦娥正在自家的作坊里,做好桂花糕,等吴刚。瞧,这故事被乡下的母亲编得有多动听。母系氏族的乡村,父亲在外,日里夜里打拼,母亲就在家里家外忙碌,拉扯儿女,操持家务。我把眼看酸了,看疼了,好象模模糊糊看见嫦娥姐姐飘渺的身影,那只舂捣桂花的小白兔,仿佛也越来越清晰。明明,平原乡村从来没见过什么桂花树,丝丝,缕缕,淳淳的桂花香,却一绺绺钻进鼻孔。直到打了一个喷嚏,母亲这才慌里慌张,把我从石臼里抱起,说夜露寒凉,怎么可以睡在院子里。
不是每一家都有一眼石臼,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父亲那样执著,用两天两夜的路,软磨硬泡,换来一眼乡下的石臼。逢年过节,我家像开会,妇女大会。一个个乡下的母亲端着簸箕,提着杞柳筐子,有萝卜,青萝卜,红萝卜;有豆子,黑豆,黄豆,绿豆,和豇豆;有粉条,有地瓜干,有辣椒,有蒜头,反正能让石臼代劳的,母亲们就不想再用别的办法。天又不到晌,难得那么些人聚在一起,拉拉呱,说说话,扯东道西。娃儿们则不然,石臼嗵嗵连声响,我们扎堆在一起,摔方宝,抽陀螺,看蚂蚁上树,听蟋蟀唱歌。后来不知道谁跟谁,因为过家家争谁家的小妮,很不君子地动起手来,母亲们这才哄堂大笑,说包不准将来逞强的臭小子,娶了谁家那小妮。
石臼,圆圆的底座,圆圆的石头肚子,圆圆的敞向青天白云的口儿。一把石臼的舂头更是圆滚滚的可爱,年深日久,山旮旯石匠师傅凿下的刻痕,早已被乡下的母亲磨平。那些嗵嗵的声音就藏在里面。清脆的是萝卜,沉闷的是地瓜干,圆圆润润,是黑豆黄豆绿豆和豇豆发出的声音,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最后填充了我们乡间的肚皮,养育了我们日日在乡间坚实的骨骼。
母亲要我学捣蒜,我像月亮里的小白兔那样,蹴在刺槐树下。石臼坐地朝天,坤为地,乾为天,却怎么也提不动三四斤的舂头,以至于,每天每天,都在破旧的门框上,记下时间的刻度。算着,等到哪一天,能长成一个虎虎的乡下少年,把嗵嗵的石臼声,传到很远,很远,好省下母亲一天天正在走失的力气。
去湘西,一所老式的苗家庭院。碓,设在厨房的拐角处。山里的碓和平原的石臼不大一样,一块方方正正的长条石,凿出一眼圆圆的坑;用来击打的,好象也不是石头,是一根圆滚滚沉实的樟木,被安在一根形似撬杠的方木上。人在这头,木头在那头。脚一踩,一松,嗵嗵的声音响起,和平原上的石臼发出一样沉闷而悠远的回声。一位苗家老妪,走过来,扳正我的手,应该放在哪里。脚下舂捣的是米是豆还是用来做糍粑的粘糯米,需要不同的力度。一下,一下,脚下有些空。在苗家老妪慈祥的目光里,我读出一丝母亲才有的盈盈笑意。作为山里人家的碓,大概也和平原上的石臼一样,被母亲们用花样的年华,舂捣出一家人绵绵长长的暖。若可能,我愿意老老实实蹴在刺槐树下,像月亮之上那只听话的小玉兔,为母亲舂出这点点滴滴岁月的浓香。换取母亲一生的幸福与安康。
我们的路,脚下的路,在一天天延展;身边的手工,在日渐稀少。绞肉机,轧面机,水饺机,面条机,榨油机,磨面机,这机那机,人却日渐慵懒了腿脚。有时,明明身上还有一股子力气,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找到了,却又没有用武之地。生锈的犁铧斜躺在山墙下,黯淡了光明;镰刀挂在窗棂上,早已失去了蘸着月光磨亮的锋芒;脚藏在鞋子里,腿藏在空荡荡的裤管里,人藏在来往奔忙的轮子里。快捷,有多么快捷啊——一眨眼,就能抵达目的地。
可理想的目的地真的是这样吗——田野在日渐荒芜,院落在一座座倾圮。倒是被打了激素的钢筋水泥,耸立在蓝天之下,一只只结构精妙的鸽子笼,把谁囚禁在无根的风里云里。
坐地朝天的石臼,还蹲守在老屋的屋檐下,母亲偶尔还会在逢年过节时,把可以混搭羊肉猪肉牛肉的青萝卜胡萝卜,放在里面舂捣。只是,她的关节炎总提意见,风湿的腰刚一弯下,便直不起腰身。乡下的院落里,再没有很多母亲排队等候的身影,孤单的舂声,像季节里喑哑的鸟鸣,一声声,一声声,敲得人,心疼。
无论如何,我想念那些石臼声声的简洁岁月。就象生命中你怎能忘却母性乡村的深刻纹理。为了谁的冷暖,母亲才这样憔悴?为了谁的富足与恬适,乡村才这般荒芜?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1-4 21: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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