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骆驼城

　　据说，这里曾经是一个繁华的国都，人烟稠密，物阜民丰。可是，我的眼前是几堵残墙，像锈蚀的锯齿，七高八低，东倒西歪，站在东北的一座土墩上，仅仅能看到两座城池的大致轮廓。它分明是一座黄土城墙的遗骸，是几根干瘪的沾满泥土的白骨，很落寞地丢弃在黄沙和农田之间的戈壁上。白云悠悠，远山如黛。这些城墙就和古墓边几块枯朽的白骨一起，无助地等待岁月的消融。

　　我想，骆驼城一定和骆驼有关，而与骆驼有关的意境一定苍凉而又悠远。可是那天中午，当我钻出车子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成熟的玉米地和洁白的房舍，几排高大的杨树浓绿茂盛，护卫在田埂上。一条防洪坝为我抵挡着南来的风沙。登上堤坝，我的目光无遮挡的从一丛丛野蒿上滑过，直到远处的山峰和山腰的炊烟。几根电线横空跨过，任鸟儿轻轻弹奏抚弄。刚刚听司机说，骆驼城就在这里，可是我却没有发现。

　　我索性坐在地上仰望蓝天。那天的云格外洁白，是从牛乳中漂洗过的那种，刚才还是几点、几缕，转眼就是一朵、一堆，刚刚还是狂吠的两只恶犬，须臾工夫就成了紧紧拥抱的情侣。我望得有些呆了，不自觉地上前几步。猛一抬头，才发现路北田野里隐藏着一条砂石路，从路中间望过去，不远处果然有一道枯黄的土墙。哦，那一定就是骆驼城了。

　　在遗址碑前，几颗槐树抖动着鲜红的叶子，我疑心会渗出血来。我放缓脚步，心里多少有些悸动。墙那边分明有游客或牧人的说话声，可是待我从一个豁口跨进去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朗朗的太阳，也许人早已从另一处残损的墙缝里爬出去了吧。我收住脚步。脚下一泓雨水映着深远的蓝天，一堵城墙就像一艘破旧的战舰，在水中飘摇、晃动、聚散。好深沉的一泓水啊，仿佛能从这里看到地球的另一面，看到时间的那一头。很久了，我悄悄缩回脚步，转身走到一堵高耸的破墙下。新鲜的羊粪四处散落，凌乱的碎瓦和青砖割得人脚下生疼，一条狭窄的地裂很突兀的出现在地下，没有开始，也没有过渡。一群蚂蚁在瓦片下安了家，进进出出，非常忙碌的样子。这时候，我就想起两千年前的人们。

　　我叩问西风，当年吕光驱赶着两万头骆驼载着西域掳掠的珍宝经过建康郡的时候，这里是怎样的载歌载舞，欢声雷动；而入夜之后，两万头骆驼一齐长鸣，惊得漠北的野狼四散逃命。驼队继续东进之后，这里留下了数千驼崽和堆积如山的驼粪，建康郡四周从此地力大增，恶狼绝迹。后来北凉日益衰败，直至消亡，但作为北凉国都的建康古城一直耸立到唐天宝年间。明代诗人沈青崖过古城时歌咏道“榆木山前古建康，南郭风景绘屯庄。两行高柳沙汀暗，一派平湖水稻香。紫燕泥穿曲巷，白鸥冲雨过横塘。当年画舸中流处，谈笑行兵寄羽觞”。可见直到明朝古城周围依然人丁兴旺，水清树茂，阡陌纵横，一派田野秀色。后来建康古城几经毁建，加之吐蕃和匈奴几番侵扰，建康终于颓然坍塌了。但直到今天，这里的老百姓仍然记得驼队给他们带来的富庶和繁荣，带来的佛教文化和西域漠风。他们干脆就把建康城叫做骆驼城了。

　　我们无法想象一座三十万平方米的古城曾经耗费了多少人的心血，更无法想象一座滋养了两千年的城池被遗弃时经历的悲壮和剧烈的阵痛。可是残墙碎瓦作证，一个时代从这里走过，无数枭雄在这里拼杀过，也荣耀过。如今不论怎样的峥嵘都只剩下一抔黄土了。

　　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一座古城落幕了，无数新城正在崛起。当年的辉煌在今天看来，其实也很粗陋；而今天我们走过的路，明天又会被风沙淹没，但我相信，最终总有一片瓦砾将后人撑起。

　　那天下午，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正好听到嫦娥二号发射成功，人类又踏上了寻找新家的征程。我想，有一天人类会走得很远，回望家园，是否也是一片废墟？

　　天黑了，窗外灯火阑珊。可是远处的骆驼城早已被夜色淹没了，只有城墙上细沙窸窸窣窣滑落的声音。古墓的磷火也熄灭了，野兔在那里做了窝。这样想着，那座古城离我越来越远，但明天天亮的时候我可能还会记得它。

[ 本帖最后由 牛学伟 于 2010-10-9 16:5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