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火车


　　火车慢下来 ，一个小站在眼前出现。一群乘客带着乡音，大包小包地挤上车厢。终于安静下来之后，总会有一些很浓的味道，在车厢内弥漫开来，比如韭菜味、鸡粪味、旱烟味，等等。是一群赶集的小贩上车了。 　　在20多年前的陇海线上，每年的短途流转，我总要被这些场景包围。老家与谋生的小城互为起始点。一组头顶屁股连在一起的绿色铁皮匣子，吭哧吭哧行进6—8个小时，我才能站在塌实的土地上。 　　韩寒说：在中国，绿色代表慢，比如火车和中国邮政。大概也是对这个年代的印象。那种漫长与无奈，是对飞扬的青春最好的磨练。

　　1984年7月，第一次坐火车时，我19岁，依在车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致缓慢地后退：落寞乡村孤单的牧羊人，田地里偶然抬头的村姑，伸长脖子突然怒吼一声的毛驴，枝叶繁茂的杨树和歪来扭去的柳树把它们的影子随意投放在田垄或路边。一路走着看着，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大的，是慢的，是一下子弄不明白的。 　　这一年，用现在的话说，我是开始走向社会。大学中文系，特别是我们所在的师范类专科中文系，其实根本不是培养作家和诗人的，等待我们的正当职业是教师。虽然已经毕业了，但每一张面孔还是学生式的热情与单纯。我们没有真实而激烈的爱情经历，甚至都没拉过女生的手；我们不知道前面的小城长什么样子。面对一片大的陌生与未知，内心只有陌生也未知的激动。 　　火车是一种速度，也是一种距离。因为它在拉开我们与原来生活的距离的同时，又在靠近另外一种陌生。临别时的留言薄上，有人写下这样一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火车向前，我一定是在向这个美好的预言靠近。 　　天一直是蓝的，太阳一直是明媚的，向后退去的时光也就带走了所有的别离与重逢。 　　原来是一个人赶火车，后来是两个人，再后来就是三个人。原来的火车，见站就停，像个胆怯的孩子。 　　那几年里，我记住了景家店、通安驿、马河、云田、渭水峪、高阳、洛门等一些站名。它们像守侯在路边的农人，看着陌生的人群在眼前来来去去，听任自己一年年老去。那些追车逃票赶集的人们，如今去了哪里，他们的瓦房盖起来了吗，他们的媳妇娶回家了吗。他们把那么多梦想装在麻袋里，他们把那么多悲伤挂在黝黑而疲惫的脸上，只有在彼此看着时，才面带笑意。他们抻着经常显得短小的衣衫，拂去一路的风尘和草屑，眼望窗外，一脸迷茫。他们把乡村生活的味道，带到火车上，有一些贫寒，有一些淳朴，更有一份难掩的苍凉。在他们眼里，火车是快的，火车带着某种幸福的梦想。据说，有人经年累月地跟车跑，做着小买卖，以替乘务员打扫卫生来减免车票，一年可以赚不少的钱。 　　有一次，和二哥同乘一辆慢车，那是我惟一一次和他同车出行。我突然想写一首诗《平民》，现在仍然可以想起来的只有三句： 　　他们青草那样挺着脖颈
　　风中无所适从
　　雨中苦苦求生 　　作为一棵同样卑微的草，二哥在一场意外的手术之后，戛然离世。我不知道他怎么忍心放下那么多不甘，在我看到他苍老而疲倦的脸时，他已然安静。尘嚣的一声长恸，再也无法唤起他的回应。 　　火车向前，生活向后。火车仍然代表速度和欲望，代表离别与重逢，代表某种逝去。速度和欲望让我们苍老，离别与重逢让我们懂得珍惜，逝去则意味着再也不可追回。 　　一列火车的背影，其实也是一个人的背影，一个年代的背影，一个梦想的终结或者开始。年轻时候，我们所说的“远”和“永远”，其实就是我们一直在追寻，却一直不知道追寻什么。有人说四十不惑，意思就是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不明白的就不想再明白。现在想想，还真是这样，当梦想没灭、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天高地阔，一片澄澈。 　　昆德拉在他的新作《加速前进的历史里的爱情》中说：“我们触到了极限，已经没有任何‘更远之处’了。和欲望对立的不再是法律、亲人、习俗。一切都被允许，惟一的敌人是我们自己的身体，剥得赤裸裸，剥除了幻想，剥除了假面。”他还说：“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于是小说家感受到这种需求——在我们的生活方式左近，保留那属于我们先人的、近乎被遗忘的亲密的生活方式的回忆。” 　　火车也像冗长的小说，是一种回忆的载体。因为它的慢，我们还可以看到曾经的经历；还因为它的快，我们被简化为一种符号性记忆，一切细节已经无从说起。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二哥和那些在路上的时光。

　　2010-11-7
[ 本帖最后由 @边走边唱@ 于 2010-11-7 15:1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