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的那些树

　　 我家门前的那些树
　　
　　
香 椿
　　
　　土屯子像一个小山峁，到了春天，上面长满了野草。野草丛中，冒出几根红红的嫩芽，像摇红的鸡冠，像出土的红薯苗。母亲说，此是香椿树苗。
　　当时，母亲不明白野草里么样能长出香椿树苗。根从何处来？后来才知道，父亲在清屋基沟时，把沟土掀在屯子上面。那根是从屋基沟里随沟土一路来的。
　　春风春雨里，香椿树苗从野草中斩露头角，像几根紫竹笋，亭亭玉立于野草丛中。母亲拔去了周围的野草，提来一箢土肥，培在它们的脚下。还舀来一瓢瓢水，浇灌着它们。
　　一年过去了，香椿长成了小指头那么大。又过两年，一株株长成了擀面杖那样粗，足有一人高，一字儿地长在一起，像一排士兵站于我家门前。
　　紫燕绕梁时，香椿树开始发芽，一株株像戴上了红红的帽儿。接着，开始生枝长叶。枝枝叶叶，像一束束山花。此时，母亲才动手采摘香椿。母亲采摘香椿，留顶头，摘旁叶。母亲说，如果见芽就拔，见叶就摘，像剃光头似的，一毛不留，叫香椿树么样生长。母亲采摘过的香椿树，如同梳剪过头发的姑娘一样，高高兴兴，快快乐乐。
　　母亲采来的香椿，做香椿煎鸡蛋菜。把香椿切碎，掺进拌好的蛋白蛋黄里，再和香椿一起搅拌，让香椿与蛋白蛋黄黏合在一起。然后，倒进烧红的油锅里煎。母亲的香椿鸡蛋，黄色的蛋皮透视绿色的香椿叶，团团圆圆，像一面花手帕扑在盘子上，鲜美可人。吃起来，清香扑鼻，味道可口。
　　母亲还把香椿送给左邻右舍、垸上垸下，让香椿也香垸里人。
　　香椿采摘过后，母亲在香椿树旁种上几棵扁豆。到了夏天，扁豆生枝长叶，伸藤放蔓，一根根像蚯蚓一样爬上了香椿树。藤蔓从这棵树伸向了那棵树，从那棵树伸回这棵树，渐渐地连成了一具绿色的屏障，立于我家门前。到了秋天，“满架秋风扁豆花”，红的花像蝴蝶，白的花像白鸽。此时的绿色屏障，成了我家门前一道靓丽的风景。
　　第年，香椿树如同年迈的老人，腰有些微微地弯曲。身杆被扁豆藤缠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深迹，如同鞭子抽打过留下伤痕一样。然而，它们仍旧地发芽长叶，把香甜照样献给我家，献给垸里人。
　　 刺 柏
　　
　　那年正月，村里还洋溢着浓浓的春节气氛，父亲在家闲不住，请来几个人，在我家门前围起了一个猪圈。接着，父亲又到山上扳来两枝刺柏丫，将其栽在猪圈门口。圆圆的身，尖尖的头，像两座绿色的小宝塔，一左一右，稳稳而立。父亲说，刺柏的命贱，枝丫沾上水土，就会生根长成树。
　　随着躯体一天天、一年年长大，剌柏的针叶，渐渐地变秃、变扁、变柔。不再是全身锋芒毕露，而是透着一股柔和亲密的气息。麻雀喜欢在树上叽叽喳喳嬉闹。斑鸠常常钻进枝丫里做窝、下蛋、孵卵。喜鹊时时登在树梢，随风摇荡，像是荡秋千似的。夜里，坏蛋猫偷偷爬上树，袭击熟睡的斑鸠。父亲知道后，拿着棍子把猫追撵得乱蹦乱跳。
　　过了几年，两棵刺柏长成一人多高。像两位卫士，静静地守护着猪圈，看护着我家。它们还像两把绿伞，撑在家门口。夏天烈日炎炎，它们给猪、牛、羊遮暑。冬日寒风凛冽，它们给鸡、鸭御寒.。雨季时候，它们身下又是鸡鸭避雨的好地方。
　　这年冬，天下了大雪。竹子被积雪压弯了腰，樟树被风雪吹歪了身，桐树被风雪折断了枝。两棵剌柏，头上扣上了重重的白帽，躯体上滚动着一个个白球。父亲走近剌柏，伸出双手，插入枝丫中，抓住树杆，使劲地摇起来。剌柏头上白帽纷纷破碎，悉悉地落下；身上雪团一个个滚下，啪啪作响；周围飞溅漫舞着雪末儿，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彩虹。
　　积雪摇落之后，父亲站在旁边，细细端详：它们腰杆还是那样硬直，枝叶还是那样完美。经雪水的洗刷，它们显得更加苍翠欲滴，更加苍劲挺拔。父亲对着它们，会心地笑了。
　　剌柏也有遇难之时。一回，父亲将我家刚从“牛鞭子”（做牛意的人）手里买来的一头黑牯牛拴在树下。父亲对此牛性没有摸透，不知黄牯牛性子烈，爱捣蛋。黑牯牛在树下老实不多时，就挖着头，使劲地向树身攻击。枝叶被黑牯如锥的尖角搅断几根，躯体被推搡得微微歪斜。父亲得知后，将剌柏扶正，甩起鞭子，狠狠地抽打黑牯。边抽边吼道：你有它的生命力强吗？你有它寿命长吗？你有它的作用大吗？
　　 苦 楝
　　
　　没经人播种，没经人栽培，它出乎意料地长在从我家院墙脚下。
　　发现它时，它像一株野芹菜。筷子大的枝杆，微微弯曲，羽状的细绿叶，带有淡淡的黄。由此断定，它是在石缝里艰难地挣扎出来。父亲说，它是苦楝树，长大了，是扁担的好材。
　　过了三年，它长大了。它的身杆差不多有碗口粗，它的头早已高过了院墙。麻梨一般的树皮，无疤无瘤，光溜闪亮。
　　新燕出窝、油菜开镰之时，苦楝花开得正旺。一簇簇紫白的小花，组成一团团、一块块，如同一顶顶小帽戴在枝头，又如一片片絮云落在树上。走近树旁，一股幽幽的清香，扑鼻而来，沁人肺腑，让人心舒气爽。黑蝴蝶、白蝴蝶、花蝴蝶在树上翩翩起舞，土蜂、蜜蜂在花团上嗡嗡吟唱。让人觉得苦楝花能与菜花媲美，流出的蜜是优质上乘蜜。
　　一夜风雨声，把苦楝花摇落一地。细细花朵，密密地撒满树下，组成不方不圆的一块花饼。一阵风袭来，点点花朵像一群蜜蜂飞落于路面。走在楝花铺满的路上，自然会怕屐齿踩伤楝花而不敢重重下脚。
　　苦楝树枝栖稠密，树叶丰茂，像一把绿伞，撑在院墙边。夏日里，母亲坐下做针线活，父亲蹲在树下整修农具。烈日经过枝叶的过滤，星星点点地撒在父母身上，闪闪发亮，而温温存存；热风悉悉地穿过枝叶，拂动父母的衣襟，让他们感觉凉飕飕的。
　　冬日，苦楝树叶子纷纷落光，但枝头上挂着一串串树果子。看上去，树果像一串串熟透的葡萄，又像一颗颗尚未成熟的黄枣。树果吸引着山雀。它们以为是葡萄、是黄枣，时时飞来，在树上乱啄乱刁。它们没有吞噬一颗，但把果子弄得纷纷落下，啪啪作响，像落冰雹似的。苦楝果是孩子们有趣的玩物。他们用此打仗，不伤皮也不伤肉。村里娶媳妇时，淘气的孩子喜欢爬上树，摘满口袋，以此为子弹，攻打新媳妇。一颗颗打在新媳妇俊俏的脸上，虽不痛，但有点麻酥酥的，新媳妇只好嘻嘻地笑。
　　苦楝树木质结实光滑，无裂缝，有韧性。父亲说，苦楝树长在家门前是好，如果将它做为扁担，它会发挥更好的作用。于是，将它锯倒准备做扁担。之后，父亲接着说，有根在，有蔸在，它会翻生的。三年后，又是一根扁担。事实印证了父亲话，三年后苦楝树果然又长成一根扁担。三年一砍，三年一扁担。记清有多少个三年，也记不清苦楝树给我家造了多少根扁担。
　　 红 枫
　　
　　记忆里的红枫树躯体有水桶那么粗，且从蔸底到树上分杈处，粗细几乎没有多大差别。粉白色的树皮上，疤疤瘤瘤，像爬上了一只只黑螃蟹。它高高地耸立我家门前右侧，树梢超过我家的屋脊。它是我家住址的明显标记。新客人要到我家，望着那棵红枫树走，不用问路，也不会走弯路。
　　春日，枫树枝开始发芽。每一个芽苞，形状像一颗子弹，蝉翅似的包皮一层又一层，尖尖的头露出淡淡的绿。几经春风春雨，芽苞脱去了层层蝉衣，绽开片片的绿叶。叶子渐渐长大，形同孩子手掌。叶子油光闪亮，像有人给它们涂光抹油过似的。满树的绿叶涣发阵阵的清香，招来喜鹊、斑鸠在树上垒窝筑巢。喜鹊喳喳叫声、斑鸠咕咕唱声，时时飘入家中。垸里黑狗、二苕偷偷爬上树，掏鸟蛋，捉小鸟，被父亲逮住了，父亲禁不住动起怒来。
　　秋日的枫树格外美。楝树、桐树叶子开始飘落时，枫树开始渐渐红起来。起初，叶尖叶边呈现出淡淡红。一片叶子如同指头带红的手掌。随着寒霜加浓，红色渐渐向叶中扩展。到了深秋，满树的叶子红透了。但不是一色的红，而是红得丰富多彩。细细端详，有橘红、桃红、紫红、土红、酡红等。远远看它，它丰姿约绰，绚丽多彩。这样看，它像一炬火把在熊熊燃烧，那样看，它像一面红旗呼啦啦飘扬，再离它远点望，它像一块红云在飘飘闪闪。
　　到了冬日，叶子渐渐干枯，纷纷从树上落下来，随之还落下了树果。枫树果是剌团球，酷似小剌猬。母亲说，枫树叶、枫树果是好柴火。母亲用竹扒子将叶子扒集一堆。一堆枯黄树叶如一座黄色的小山，母亲很快用箩筐将其装至灶下。接着，又搀着篮子，拾捡树果。一阵风袭来，树果儿悉悉地落了下来。一个个打在母亲头上，挂在母亲银发上，摇摇晃晃。母亲笑着，将其一个个摘了下来。
　　这年春节过后不久，我家打算建楼铺板，但家里无钱买料。父亲决定就地取材，请来一位木匠师傅到我家门口观测，看那棵树是最适合的材料。没想到，木匠师傅一眼就相中了枫树。于是，就在那天，红枫树訇然一声倒下了，把绚丽多彩的一生深深刻在人的记忆里……　　

　　 [ 本帖最后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10-28 09:3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