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是一个夜晚

　　一生只是一个夜晚
　　 低眉
　　月亮在八月中秋这天的晚上打我的窗外如期经过。它脸庞银亮，光辉所照的地方，不见一丝杂质。我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这你不能怪我。是月亮在喊我。它呼唤的声音深邃又幽远，明亮又绵长。在我脑袋里发出嗡嗡嗡的回响。我关闭了所有的耳朵，它还是用它的办法喊醒了我，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样。我想努力和往常一样，沉入黑面包的睡眠，可它却像一块最纯的银子，磨得铮亮。从别人家的矮墙上爬起，走过树梢头，走过夜莺的歌唱，照耀宽阔的河流广袤的大地，一点一点穿透轻纱和丝绒堆积的森林，那是我用来遮蔽和防御的黑暗。
　　我只得在记忆清晰的深夜醒来。之后脑袋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横亘：月亮它是我的爱人，是对我耍赖的女人，是爱我因此痴缠。这世上的东西都无法将它遮挡。现在，它正在巨大的天空之上，清澈通明。它甜软的撒娇让我投降，彻底的明亮具有唤醒和刺痛的力量。我无法不惊艳。它的眼睛有光，具有自动绑缚的魔力。几生几劫，它对我下的蛊，在这个圆月之夜，如期发作。你说它是邀约也好，威胁也罢，我只能把自己从伪装的睡眠里连根拔起，打开我所有的耳朵和眼睛，接受它的问询、审视，那无言的对望和拥抱。我此刻终于明白，我就是传说中潮汛会受月亮的引力而改变的大海洋。
　　不远处的一潭清水，静在脚下，镜子一般沉静。水边的蒲棒，芦苇，层次分明，雅致如同一幅挂着亮月的文人画。青蛙的啼鸣不紧不慢，远，而散淡。植物和树木暗而绿，身形瘦俏，从前那些蠢蠢欲动统统不像，那都是你没来的夜晚。纺织娘不再弹琴，蟋蟀也不再哀鸣。仿佛你降临的夜晚，一切都明亮地停止。一只鸟，孤独地飞过天空，叫了一声。翅膀扇动的声音，扑棱棱。别人家的狗，在自己的睡梦里轻吠。月亮，你在我的窗前殷情探望，不必起身对视，你自在我的心里，在这靠近胸口的地方，挂着。不必举手抚摸，你自有你的辉光，我胸口有手为你而生，它们彼此融合，遵循自己的意愿。我体无完肤，寸草不生，通透无尘。月亮，你这朗照天宇下，冰清玉洁的奇女子。
　　凌霄花开出了一串红色的花朵，热烈而灿烂。豇豆藤在深夜攀爬，想要结出更多的果实，有一些已经从枝叶间探头。你看，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人间。你说你仍然爱我如初，所以年年岁岁，给我今天的花好月圆。月亮，你这执拗的女人，你说这世上可有比你更呆傻的女子，历经千辛万苦，横渡万水千山，从有些万劫不复里启程，就只为唤醒一个人，一轮月，一个夜。你要她见证你的大，你的明艳。用你的明亮唤醒她，刺痛她，包裹她，朗照她。之后仍然是跌落，是遗忘。
　　年轻的时候不懂爱情。月亮这异样的美是个另类。是无法被数字接受的零。看它坦白于天宇间的脸，因为太过完美，所以就有逼迫的嫌疑。不是所有的天下人都像月亮这般圆满的。你如此圆满，叫我们这些带伤带痛的人向何处逃亡。总是要被逼到一个角落里，把所有的阴暗都挤干。然后才站起，与月亮平静对视。唉，接受这种完美吧。
　　要到老了之后才会慢慢醒悟出爱情。月亮，今我已知你，亦有伤有痛。可在你许我的这个夜晚，你涨满心帆，为我盛绽。而今，我已可忘却所有的伤痛与你坦诚相见。我们双眸对视，平静安详。你跋山涉水几千几万，把那些惊动的波澜抛在身后，把自己的生命化成亮洁的辉光，水一般漫漶。云彩自动为你让路。黑夜自觉将你放行。你看你打开的整个空宇，一璧无垠。只有一个你，朗照天下，普渡众生。月亮，我从此知道，真正懂你的人，有勇气接受大，和圆满，并且老而弥新。一个夜晚便是一生，一生只是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