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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无声坠落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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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次和洁通电话,已是将近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女儿还不到半岁,我托人买了台相机,辗转捎到了洁所在的城市,自然又得麻烦她给我再捎过来。她在客运站工作,捎东西自然有着天然的便利。以前,也拜托她捎过几次东西,每一次她都跟自己的东西一样认真对待。这次也是一样。问好了车次,提前告知了我,又反复叮嘱司机要多加小心。待我拿到相机,看见原有包装外,又重新加了两层,绝对是安全又保险。司机告诉我,洁交给他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放在一个稳当的地方保管好。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她,她的电话就来了,得知相机安全抵达,她只是说:那就好,那就好!还没等我说句谢谢,“谢谢”倒先一步从她嘴里冒了出来,然后就挂了电话。她谢得我莫名其妙,她谢我什么呢?未曾想到,这“谢谢”两个字,竟是她与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话语了。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已近初冬,四周渐显萧瑟,北风频仍,严冬似乎已然藏在了不远处。我在电脑前,继续和一堆文字纠缠难解,哥哥忽然从屏幕那头扔来一句猝不及防的话:洁自杀了,明天下葬。然后,我就僵在了那里,仿佛冬天已跃然身旁。我知道,这绝非玩笑,我们兄弟间一直缺乏幽默感,只会直来直去的呈现真实,尽管有时这真实让人如梦如幻。可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样的消息总是令人难以接受。更何况她还那么年轻!更何况她一直在你的生命中鲜活的存在着!更何况她充满关切的声音还犹在耳边!更何况她自己了结了的生命!……可现在她死了,那么多为什么都被她打了死结,没人能解开了。
      后来知悉,洁是从市中心的嘉陵桥上跳下去的。桥下的洛河往年一直干瘪无力,一副发育不良的病态,顶多算是一条小水沟。可那年,从夏天开始,大雨频繁而至。这条人们眼中的“小水沟”被周遭各个山谷里奔涌而来的雨水终于灌饱灌满,转眼就成了一副呼啸狰狞的模样,似乎大有为自己正名之意。而洁,从喧闹的嘉陵桥上纵身而下时,可曾有人留意到她徘徊不定的影像?她瘦小之躯,又能在已然汹涌的河水上开出多大的浪花呢?我终究不是洁,无法推定她彼时所思所想。我只是知道,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朋友。而他的父母,则永远失去了一个开得正好的女儿。

      洁的死,据说与客运站的裁员有关。
      那年,同工同酬的说法甚嚣尘上,许多所谓的“临时工”终于依稀看到了春天。洁已经在客运站工作了差不多七八个年头了,我不知道,也不曾细问过她,原来她的身份也是个“临时工”。她穿得那身得体的制服,工作时那份自信与从容,都不像“临时工”的样子。而“临时工”又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是怯怯的、慌乱的吗?我不知道。
最终,转正的春天没有到来,反而是刮来一股“裁员”风。“同工同酬”不仅没有实现,反而让切蛋糕的人紧张担忧起来。“分蛋糕”的人多了,日子自然就不如以前好过了。于是,许多地方“未雨绸缪”,干脆缩减“分蛋糕”的人,这些人除了“临时工”,自然不会有别人了。原来的奢想的春天不仅未能如期而至,而且维持生计的饭碗也横遭剥夺了,这实在是许多人未曾预料的。也包括洁。
      这份身份上虽有差别,却还算体面的工作,是洁十分看重的,且转正的希望一直存在。即使渺茫,也终归有个盼头。这也是她二伯当初托关系给她找了这样的一份工作的原因所在。她在这样的一个单位上班,穿上这样一身制服,心里也是骄傲的。在这个小地方,别人也因此高看她一眼。尤其是那些开长途车,看见她这个小姑娘,原本粗言横语的大老爷们,一个个都轻声细语,服服帖帖的。这样的感觉使她满足。即使收入算不上多,但她对这份工作的依恋却越来越重了。
      而现在,这么突然的,她就被裁掉了,说什么都不管用,根本不给你说的机会,即使她二伯也说不上话。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打蒙了。这一切超出了她的预料,让她措手不及,把她构筑的关于未来的美好生活的梦打碎了。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该怎么办?原本清晰可见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混沌不堪起来。
      其时,洁与丈夫的矛盾也越来越深,红灯频现。在这两者的夹击之下,原本看上去坚强冷静的洁,就迅速的崩溃了。或许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只是被所有人误解了而已,进而她自己也误解了自己。她不善于倾诉,也就无处宣泄,事情被她越琢磨越糟。最终,她如同一头无助的困兽,被这些她所不能承受之重赶进了死胡同。她已然全乱了,不懂得走回头路,也不会抬头看看苍天在上,面前那堵黑魆魆的墙,把她的世界全罩住了。
  
      乱了的洁慌不择路。她离家出走了。
      洁去了北京,在首都巨大的迷宫里寻找着方向,也寻找着自己。又或许都不是,这只是一次慌乱之下的逃避。而北京,这个熟悉的名字,陌生的城市,又能给她带来些什么呢?这座不属于她的城市,注定是给不了她温暖和安慰的,反而逼生了一种恐惧心理。
      家人四处寻找无果,电话不通。最后,终于等到了她的电话。在短暂的通话中,她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害怕,她说有人在暗处跟踪她,企图在隐秘的埋伏中对她完成致命一击。她摆脱不掉,只能不停地逃跑,那背后的魅影就在不远处。居心叵测的脚步向鼓点一样越来越紧密,她筋疲力尽,无路可逃,她害怕,快救救她!她在电话里几乎发出了最后的哀求,仿佛挂了电话,也就对她关上了求生之门,将她推进了可怖的深渊。闭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到,那一刻的洁,在电话的那一头,那种深刻的绝望和无助,她几乎想用尽全力想从电话那头把手递过来。
      家人找到她时,她正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头发蓬乱,衣服又破又脏,不让任何人触碰她。最终,她还是被接回了家。回到家的她开始怕光,自言自语,像是一个失去了安全感的孩子,只有被母亲抱在怀里才会有片刻的安宁。
      洁被找回来了。可她的丈夫却决绝而去了。
      这次出走,使本就裂痕斑斑的婚姻,变得更加破碎而不可收拾。终于,她的男人选择了分手。我们当然不能去斥责什么,只是在这样的决绝下,支撑洁的唯一一根柱子也被抽离了,她的轰然 似乎也就变得不可阻挡。
      客运站的大门对她冰冷的紧闭着,看不见一丝丝缝隙。婚姻的大门业已关上,她所期盼的家的温暖、依靠、理解……全都成了泡影。于是,她的世界便彻底暗淡了下来。
      她把自己无声地坠落到那条河底。

      失去了女儿的父母心有不甘,他们哭啊啊,闹啊闹。刚开始在洁生前的单位,无果后,竟然隔三差五跑到洁她二伯家为女儿的死索求公道。这公道自然没被他们索求来,求来的是冰冷的无可更改的现实,还有漫长的无可消除的悲痛。这悲痛无处可去,便搅得他们的生活难以安宁,相互取暖安慰不成,却相互咒骂打闹起来。旁人拉劝无用,唯剩唏嘘。

      我想起零九年夏天,我和洁搭伴一起去乾坤湾玩。靠着洁的一身制服,司机对我们免收车钱,且客气有加。坐在车里,我就想着,如果不是这身制服,我和洁又会被如何对待呢?又或者,把这身制服从洁的生活中拿掉的话,洁又会怎样呢?当时的我自然无法猜想,结果会如此的令人讶异。
      车循着蜿蜒崎岖的黄土高坡抵达乾坤湾,我们住窑洞,吃农家玩,站在高岗上看日出日落,叹服地看着黄河在一片连绵起伏中急转乾坤。一路上,比我小的她都表现出了一个女孩应有的矜持和细心,对我颇为照顾。反而是我,陶醉于山水之间,在小文人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与她交流无多。那次分别后,我甚至连照片都未曾发给她,几次想要她的邮箱,都忘了又忘,拖了又拖,终于不了了之。那些照片,至今仍沉默在我电脑的某个角落里。照片上的洁,依旧扎着马尾,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圆脸,酒窝很深,穿着粉红色的夹克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夕阳被一切都染成了不真实的金色,浑浊的黄河水就那样平静的从她身后的崖底流过。

      去年过年回母亲和哥哥所在的北方小山城过年,过年几天,家里除了两个孩子,我和哥哥两家四口,几乎再没有别的人来往了。好在现在有了孩子,两个人欢喜闹腾,母亲亦觉得欣喜满足。我想起以前,年节里,洁肯定是要来坐坐的。洁带着笑意也带着礼物进来,少不了给孩子们一人一个大红包,十有八九还要把她们一个个举得高高的转几圈。洁爱美,肯定还要不时地站在镜子前,把她本来就很整齐的马尾辫梳了又梳。瞧见别人看她了,略显抱歉地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你一下,然后又继续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涂涂抹抹。
      可是,洁再也不会来了,没有人再可以等到她,属于她的敲门声再也听不到了。前年,孩子们还会问我:洁姨会来家里玩吗?我说不会了。她们又问:为什么?我说洁姨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回不到我们这里来了。她们似懂非懂,却也没有再继续缠问。以前,母亲还会主动说起关于洁和她父母的一些事情,后来,她也慢慢不说了。关于洁的一切,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
      假期结束前的晚上,我们即将返程,客厅里电视声音很小,窗外时不时有零星的鞭炮炸响,更多的是属于夜的寂静。在这寂静的即将分别的夜,母亲突然说起了洁的父母。她说洁的父母现在要么整天吵架,要么干脆许多天一句话也不说。还有好几次,两个人又跑到洁她二伯家,哭闹着说都是她二伯把洁害了,亲戚们现在被他们吓得都不怎么来往了。母亲就说了这几句,剩下的都是长长短短的叹息。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叹息更好的了,没有比叹息更适合这个夜晚的这一次突然的叙说。然后,洁又一次跌入周遭的无边无际里,被时间和空间继续稀释和消解着,成为一个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存在。直到某一天,彻底被人遗忘,存在也就失去了支撑。那个时候,“洁”就成为一个真正的虚词,踪影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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