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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湖南作家晓寒散文——渡船(已发《人民日报》)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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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船

        文/晓寒

        我想过很多次要成为那个开船的男人,从我家门口开到对面人家的门口,熄了火,然后把船丢在河边,插了竹篙,下了船,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点一根烟,边抽边和地里种菜的人讲几句笑话,阳光落满一身,满地的菜苗在笑声里愣头愣脑地长。这段空隙里,过河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上了船,找一个位子坐下,人齐了,烟也抽得差不多了,丢了烟屁股回到船上,摇响柴油机,掉转船头,又从对面人家门口开回来,如此反复,把一个个枯涩的日子过得水花四溅。
     要说日子枯涩,也有些言过其实。那时候,我在县文化馆做一本文学杂志,每天吃过早餐出门,沿着圭斋路笔直走,经过学校,银行,杂货铺,菜市场,街上半天看不到一台车,闲人也少,每次都是信马由缰地走,十几分钟后就到了烈士公园门口,再往左拐进解放路就到了。然后洗了杯子,泡一杯茶,坐在一棵老雪松树影下的屋子里看稿子,编稿子,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又出去。我觉得我和开船的男人做的事情差不多,他摆渡人,我摆渡文字。只不过有时候,我还是觉得摆渡人更具体,更像生活。
     碰上天气好的周末,我会带儿子去坐船。下了楼,出了院子,穿过街道就到了河边,一条短短的石板路扯向码头,每天来往的人多,平整的青石被踩出光来,里面的山山水水都踩没了。苔藓见识过脚板的厉害,躲在石头缝里,年深月久,早就断了出头之日的念想。两边黝黑的泥巴里长些草出来,车前草,虱子草,狗尾巴,水芹菜,大概是频繁的水涨水落的缘故,都在卖力地长,结果并不如意,影子倒在水里,无序而冷落。
      船老老实实地停在码头,两头敞开,分成一隔一隔,里面积了些水和泥沙,中间一个不大的舱,两边各铺一块长木板用来坐人,一边能坐四五个,顶篷也是木板搭的,稍微现些弧度,像一张等风的帆。整条船日晒夜露,雨打风吹,木头旧了,木头都是以同一种形式旧的,先是泛白,由白转灰,到后来就不露声色地黑了,像涂了一层时间的油。开船的男人站在船头,四十出头,一身洗得泛白的军装,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打着手势招呼上船的人,往里面走,都往里面走,注意安全。
      上船,踩在木板上扑扑地响,找一个位子坐下,望望两边,上游很远,从山里钻出来,绕过人家,向着船走,下游在房子和菜地的簇拥中,穿过一座汽车桥,一座火车桥,转一个弯,往山里一钻,不见了。风总是从上游来,跟着水来,彼此借势,相互助威,在很远的地方,我没看到它,来到我身边,遇到船的时候,突然膨胀了,现形了,呼的一下,一串水花开在船舷上,脆生生的,啪啪地响,打湿了躺在船上睡懒觉的阳光,在水的花瓣里,身子跟着船有节奏的摇摆。
       陆续有人上船来,老婆婆腰板挺直,挎着竹篮子迈着碎步,篮子里放着些洗衣粉之类的日常用品,女人两三个结伴,手里拿着几个折好的蛇皮袋,边走边唧唧喳喳说着话,担撮箕的中年汉子,穿着黄跑鞋,裤脚高高卷起,嘴里叼着吸了一大半的烟,一截烟灰摇摇欲坠。这些人彼此熟悉,把东西随手丢在一边,大大咧咧坐下来打招呼,今天豆子卖什么价?你的白菜卖完了没有?对方要么一脸欢喜,还行,价钱不错。要么摇着头叹气,菜越来越不好卖了,明年不想搞这个路经了。其他人跟着点头,附和几句,叹息两声,短暂的沉默过后换了话题,扯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每一个字眼里都是烟火气息。说着说着话就说光了,没有了,还要说些什么,一时又没有想起来。船舱里安静了,男人接着抽烟,烟头子一晃一晃,时明时暗,女人转头望着河水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些都是河对面的人,刚从菜市场卖完菜回家,来回忙生活,只有我和儿子是闲人,专为坐船而来。
       一会人齐了,十几个人挤在船上,座位不够,还有几个站着的。开船的男人把烟丢了,喊一嗓子,都坐稳了,要开船了。话头刚落进水里,转身就扯出了插在船屁股那个孔里的竹篙,把竹篙放稳妥后,钻进玻璃围着的驾驶窗,弯下腰拿起摇手甩开膀子使劲地摇,柴油机突突地响,船头的铁皮烟囱里冒出一股青烟。男人轻松地转动方向盘,船慢慢掉头,光溜溜的水面刮出一道水纹。船桨使出浑身解数撒欢,水花在明亮的阳光里,开了一树,又谢了一树。
      不远的地方,牛在吃草,把影子丢进河里,河里的牛也在吃草。一群鸭子呱呱叫着游过去,把影子叫碎了,叫没了。打鱼的人起得早,收了网走了,小木船被一根灰色的绳子吊在树上,上面什么也没有,连风的影子也没有,一船的冷火秋烟。
      人们正在各怀心事,突然听到砰的一声,船头碰到了河岸,又退了回来,船打了个趔趄,站着的人跟着打了个趔趄,这才醒过神来,船到岸了。开船的男人熄了火,把竹篙熟练地插进孔里,船桨挣扎了几下,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船还在摇摆,水浪拍打着河岸,哗哗地响,泥巴溅到水里,很大一片的黄。坐船的人摇摇晃晃下了船,沿着裸露的河岸往上走,刚开始连成一线,像蚁阵一般,很快各走各的,分散了,零落了,一张张灰蒙蒙的背影贴在庄稼和山峦上。
      最后一次坐船是在一个黄昏,那个黄昏以后,新建的一座桥通车了,这座拉索桥是一条船生命的延续。
      船什么时候上岸的,我不太清楚。上了岸的船像搁浅的鱼,没有别的用了,只能去等待时间的刀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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