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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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斗
文/李新文
系了线儿的铁钻往木头上一扎,轮子一摇,长长的墨线儿便从乌黑的小竹斗里牵出来,像牵动一条生命的经络。食指将线压着,轻轻一弹,哧,笔直的线便咬在木头上了。
百年树木一线墨。做床铺,打木柜,出木檩,造风车水车,就几线的事。木头受了墨线的浸染,仿佛有了抵达彼岸的兴奋。
弹墨是乡下木工拜师学艺的入门功课。大师傅教你砍斧头拉锯子后,准会说,这活儿没什么巧,线要拉直绷紧,用左手的中指压线,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将线儿夹紧,绷起一弹就行了。别看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假若心不平,气不静,线儿一滑,跑了边儿,一根木头就废了。轻则挨骂,重则逐出师门。用行话说,纤纤一线,家业万年。那次,彭家畈的齐木匠见徒儿用食指压线,没一点精神,便骂,你是只猪啊,没长心眼。徒儿挨了骂,恍然大悟。哦,干活儿的眼睛是该长在心里的,木头也长在心里,用心看。
木头长在村子东边,什么树都有。空闲日子,木匠走进山里,这里瞧瞧,那儿看看,用膀子一搂,嗬,又长粗了,流逝的岁月和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也搂出来了。与树木亲近一回,脸上焕发出神异的光彩。树木是木匠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树儿却看见木匠一天天老去。
我爹说,方圆数十里要数彭家畈的齐木匠手艺最高。高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我只晓得经他打出的风车摇起来没有响声,一扇扇的风潜入身体,让人飘然入梦。造出的水车,摇把一转,一轮轮的木页便自个儿走动,让你觉得不是在车水,而是在车人的思绪与心情。这还算不了什么,据说经他用墨线弹好的木檩屋上一架,住着不生病痛,运成很旺。
齐木匠是我的本家。他的祖辈都是木匠,传到他手里不知第几代了。我看见他家的堂屋里供了个鲁班的木像,被香烛熏得一团蜡黄,看得见岁月的厚度。此外,还悬挂着祖上用过的斧头、锯子和墨斗,仿佛摊开着一页页家谱。每次村人请他去干活时,总要在祖师爷的雕像前燃一炷香,拜揖一番。或许,袅袅的烟雾里,得到了某种神圣的启示。
又要干活了,自然是别人请他干活,出木檩。乡下把斫木檩不叫斫,叫出。这出字,含了恭请的成分。木是大木,清一色的杉树,长在泥土里,把岁月精华吸进树里,连同阳光、花香鸟语和人的气味一股脑儿吸了过来,然后疯长,长出一个个年轮,出落得像一群乡下汉子。那天早上,造屋人同齐木匠一道去山里看树,他眯着眼儿望了一会,又用手画了个圈,嘿嘿,就这片吧。一个带露的早晨,一根根大木被村人请了出来,扛到阳光下的地坪里,摆得一片浑穆。老齐脱去夹袄,将一筒树架在木马上,脱皮。刀经了手的指引,光一闪,一片阳光破裂了。树皮儿兴奋着,应了刀的节奏,呼啦啦的落了一地,并画出一个个好看的弧。不一会,出汗了,木匠用袖子抹一把,仰头吁气。挤在人堆里,我半是好奇半是不解的问,树为啥要脱皮呢?齐老头朝望了我一眼,嘴巴一卷,丢了一句:傻子,人脱衣裳树脱皮,不脱衣服咋好用呢。再不懂,问你娘去。刹地,我窘得满脸通红。而地坪上盛满一地刀光与树皮儿的快活。
脱了皮的树,果真有女人肌肤的光泽。太阳一照,白得耀眼,尽是树木散发出的光晕。不一会,该用墨斗了。墨斗装在四方形的大木箱里,家伙什是在家神位前经了香火熏染过的。老齐放下刀,不慌不忙靠近木箱,用手掰开箱口的活页,吱一声打开了,像打开了他自己的世界。墨斗放在箱底,守着应该的位置。老齐的手向里一伸,又向上一抬,墨斗儿连同它的影子一块移出箱外。通黑的颜色在阳光里一晃,更加分明。可能,墨斗很喜欢阳光吧,哪怕与它见上一面,即刻容光焕发。接着,在木匠半眯不眯的眼神里加快了走向木头的步伐。嚓,只一下,铁钻儿咬了进去,冒出一滴树的汁液。轮子在老头儿的手里悠悠转着,墨线儿一丝丝一缕缕牵了出来。这情状,仿佛不是从墨斗里牵出的,而是从人的心里流出来的,甚至夹杂了一股莫名的兴奋和淡淡的忧伤。而后,轻轻一弹,长长的墨迹便印在木头上,人的精神气血也沿着手指的方向传入木头的内心。于是,人、墨线和树木的气息在阳光下静静传递,悄然融为一体。中指的血气是最旺盛的,直通人心,那么有力的一按,树木便有了说不清的神秘。发完墨,老头儿抡起斧子,劈一下,咚咚响。稍稍用劲,或者根本不用劲,斧子也会自个儿走动。斧子打开的缺口上,一股股木香和汁液悄然涌动,与汗水味、烟味儿以及阳光的气味纠缠浸漫,不知不觉有了一脉很深很浓的生命气场。
一个上午,一棵棵杉树被出成一群吃了墨线的屋檩。墨线儿被阳光一照,脉胳分明,仿佛一道道岁月的走向,又像人身上一条条血脉畅通的经络。并且,哪是檐檩哪是脊檩全标了号儿。脊檩是大木,自是主梁,也是统领大大小小屋檩的头。主梁果然威武,精神气儿十足,不止一根,是两根,上下一码,谓之夹檩。檩下用笔蘸了红漆写上×年×月×日佳构大造长发其祥的朱红大字,以示庄严。
家神位、天井、皮楼以及所有的青砖就位后,要上梁了。上梁是乡中造屋最辉煌的环节。这个环节太重要了,就像木头弹墨一样重要,自然得请风水先生查黄历,择日子时辰,辨风向。为啥?怕犯煞。时辰不对,上了梁,犯了阴煞,住不安宁,生病痛。风向不对,犯了黑煞,就会死人,一座屋便成了废屋。所以上梁一丝一毫不能马虎。乡中有经验的木匠大抵懂风水,砖为土,檩为木,五行中占了两项,不懂风水是不行的,何况祖师爷鲁班也是风水大师呢。齐木匠不止会弹墨,还懂风水,大门向子是他看的,罗盘一放定了方位。上梁的时辰也是他看好了的,老头儿摸出一本黄乎乎的东西,一页页的翻,眯着眼睛瞄。他看什么都是眯着,一眯,精神气儿聚在一处,达到心神合一。瞄了一会,又用满是茧子的手把甲子乙丑丙寅丁卯什么的掐了一番,时辰就定了。但,有个秘密藏在心里,不说。
太阳把屋脊晒得一片火红时,起南风了。南风一起,该上梁了。主人早早备好了香案、糖食果品和几溜长长的爆竹。香案摆在堂屋中央,糖果放在屋脊,粗大的主梁两端系了麻绳,由站在屋脊两侧的汉子拉着。这时,我们跑过来看热闹,还有不少男女的目光把一座新屋挤满了。眼睛全盯在高处的果盘上,干啥?抢糖吃。气氛既紧张而又静穆。紧张与静穆里,主人点了香,慢慢跪下,磕头。那动作,虔诚、从容、一点也不水。挤在最前头的我等不及了,仰头大喊,点炮啦,点炮啦。不久,爆竹大作,把墙壁炸得嘡嘡有声,蓝色的烟雾蹿上屋顶,袅袅飘散,化作一朵白云。满屋子一片寂静,人们的目光全聚在缥渺的白云上,等待鲁班仙人的到来。天空一片湛蓝,辽阔得充满某种神秘的诱惑。突然,站在屋脊上的齐木匠大喊,祖师爷降临了,降临了。众人一齐跪下。抬头望屋顶,却空洞一片,只有一块蓝得出奇的天,高而深邃。此时,看清仙人降临的齐木匠,一脸肃然上演着激动人心的剧目,判梁。老头儿昂首挺胸,嘴巴一撅一撅,吐出响亮的词儿:主梁主梁啊,生在何处哟?生在昆仑山顶上噢;长在何方啊?长在万丈陡石岩前啦……那声音一起一伏,抑扬顿挫,极有韵致。听得人们的胸腔里哗哗作响,似有一根根参天的大木自心原上长出,倏然,整个胸腔都是绿的了。主人见了眉开眼笑,容光焕发。半晌,词儿戛然而止,老头儿手一挥,嚷,起——!神奇的大木在汉子的嗨嗨声里,缓缓拉上屋顶。那朵看不见的祥云冉冉升起时,主梁架在屋脊了。那么威武的一架,就有了一个大业的气象,以至于我怀疑这样的气象是从庸常的墨斗出发的,左一线,右一线,便有了一个家业的经纬和精神气血。齐木匠将果品往大木上一掀,敬主梁。主梁没吃着,地下的男女老少乱成一团,大呼小叫,抢糖果,哈哈喧天的笑声摇得一个住场在晃。这旺盛的人气,照得大木一片火红。夜幕降临时,青色汉瓦覆盖了屋檩,浸了墨线的大木架在人间的瓦屋上,开始了一个家族长久不衰的生命构想。
土地上无数的大木,沿着墨斗弹出的路径走向一个个日子和生生不息的岁月,成为乡村生命中的重要元素。
但老头儿心里的秘密掖得很紧,那是祖上立下的规矩,说是坏了规矩会犯天煞,折阳寿。但弥临之际,他却做了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叫徒儿将挂在家神位前的斧子和墨斗取出,斧头的光一闪,割破了自己的中指,一滴滴血洒在墨斗上,一片鲜红,嘴巴里发出一串颤音,一吐一个字:中、指、血、绝、莫、滴……上……大……木,然后,平静地闭上了双眼。那一刻,黄昏降临了,落日的余晖映着他的面颊和老旧的墨斗,一片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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