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老爸
（一）爸的脾气 我很小的时候，老爸的火爆脾气，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 我稍稍懂些事的时候，妈就跟我说过，我几个月大的时候，有一次，不知何故地哭个没完。妈变换着各种姿势抱我，摇我，直至最后把乳头塞进我的小嘴，我依然是用舌头把乳头从小嘴里吐出，扔胳膊扔腿地耍个不停。妈担心我中了风，一会儿功夫，便急出了一身的汗。这时我爸扛着锄头下地回来了，见到狂耍的我和着急的妈，气一下就来了，他把锄头随手扔下，不容分说地从妈的怀里把我夺过来，三步两步从后门进了过堂屋，隔着过堂屋的门槛子，使劲把我往里屋的炕上一甩，一下把我甩到离门槛子很远的炕的最东头。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因受了爸的惩罚自理理亏，我的哭闹声立即戛然而止。 懂事以后，对爸的火爆脾气体会得更深刻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一次，母亲用大锅烙饼，让我看着灶台里的火。我双眼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灶膛里的火，脑袋恨不得钻进灶膛里面去。热油在锅里炸得脆响，妈微笑着，把擀得薄薄的圆形饼贴在油锅上。一股喷香的油饼味透过铁锅盖的缝隙，钻到我的鼻孔里，我深深地吸溜了一口气。“别光想着吃，快烧火”，在一边磨镰刀的父亲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使劲把几个玉米秸塞进灶膛。“那么大的火，饼不都给烙糊了？”爸的声音更高了，眼珠子也瞪了起来。我慌忙抽出灶膛所有的玉米秸，并把它们顶部的火在地面上擦灭。“用不着把柴禾全拿出来，你看，灶膛里都没有火了”。爸的指令再次传来时，我意识到，如果我再次干不好活，爸给予我的，就不仅仅是斥责了。我把玉米秸放在灶膛里，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使劲一划，火柴头便着了，我小心地移动着火柴头，去引燃灶膛里的玉米秸，玉米秸干枯的叶子先了起来，我急着翻转它，想让着小小的火苗引燃更多的地方，不想，这火苗竟被我折腾灭了。“真是没用”，爸一边骂着我，身子也似乎要站起来了。我慌忙从火柴盒里取出第二根火柴，用力一擦，火柴头竟然从根部折断了。待我想从火柴盒中取第三根火柴时，爸已经放下手中的磨石，站起身来了！我的手吓得一抖，一整盒火柴便全撒在地上。“真没有用，看我怎么揍你。”爸快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撒丫子跑出门外，一口气跑出很远，这才顾得上哇哇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爸的脾气为什么那么坏，而且，对于这个问题，我甚至连想也没有想过。那时，在我的眼里，天底下所有的爸爸，都长着一副恶狠狠的凶相，他们只会对自己的孩子瞪眼睛、发脾气。 我上小学时，学习成绩很不错。可这并没有使得爸对我发的脾气减少。一次，学校里订报纸，我从家里要了五块钱，说好只订一份《中国少年报》。可是，到了学校，老师又向我介绍了《少年智力开发报》，说这份报纸更适合我这样的学生。高兴之余，我就自己做主，另外又订了一份报纸。放学回到家里，爸问我要订报纸剩下的钱，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又订了一份报纸。正吃着饭，爸一拍桌子，眼珠子又要瞪出来了：“订那么多报纸有啥用，去，立即到你们老师家把钱给我要回来。”我哭着撂下饭碗，为了躲避爸爸的打骂，跑出家门，一个人来到村南高坝的小树林里。班主任的家在离高坝很远的另一个村庄里，我不知道她的家门具体是哪个，甚至只知道她姓赵而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怎么去找她要钱？况且，就算我真的能够找到她家，我怎么好意思把订报纸的钱从她那里要回来？我一个人，在高坝的树林里呆了很久，流了像似上吨的泪水，才被妈找到，牵引着回了家。 一些事情，总是毫无缘由地来，然后毫无缘由地去，使这个世界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人的心灵无法楔入的盲点。可是，世界的美和丰富，骨血相通的深情和厚爱，并没有因这些毫无缘由的事情的存在而减少。在一个人有限的童年时光里，能够装的下多少留至成年的清晰记忆呢，久了，父亲当年那犀利的脾气，我只当做是响在春天的原野里的一声马鞭了。而且，面对着老年的父亲，我总是奢望着有一天，他能够再像年轻时一样狠狠地发一次脾气，哪怕只是一句怒吼，哪怕让我受更多的委屈，我也能够在父亲动人的表情上，寻找到一种春天般的动力和希翼。
（二）爸做的饭
和父亲的感情，是从弟弟死后，母亲去城里的姨妈家居住的两年里产生的。 母亲离开后，家里没有了庇护我的人，爸对我发的脾气却是少多了。偶有些预先发脾气的征兆，爸也总是忍了再忍，从没有将脾气向我发出来。我呢，自然也意识到了父亲为我所做的努力，变得愈发乖巧、懂事起来。 因此，母亲不在的那两年，我和父亲过了一段如水般匀净的时光。 记得那时候，爸变着花样地做饭。我最爱吃他做的千层饼。爸的胳膊有劲，只往干面粉里放了少许水，就一手扶着面盆，另一只手在盆里和起面团来。面和得很干，爸吃力地和着，同时，嘴形也随着手臂的用力而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渐渐地，那些散状的面疙瘩终于被爸有力的手掌和成团了，爸便喜形于色地继续用手揉面，直到揉成的面团白亮亮地如同婴儿的皮肤般透明了，爸才把面团从盆里取出来，放在面板上，上面再扣上面盆，说是醒醒面。 十多分钟之后，爸开始用粗擀面杖擀面团了。面放置了一段时间之后，软和了许多，可还是硬邦邦的不好擀。爸擀面时，嘴角又现出和面时吃力的样子，可眉头却一直舒展着。很快，他就把那个圆圆的面团擀成薄薄的圆面片了。他便放下擀面杖，在圆面片的一半，撒上切好的葱花、胡椒粉、油和盐，然后将没有撒调料的面片对折过来；再在对折后半圆形的面片的一半，重新撒上葱花、胡椒粉、油和盐，再对折过来。做完这些后，爸便用手使劲地捏捏这扇形饼的外缘，以免擀面时里面的油从外缘的缝隙处流出来。 无论和多少面，爸都只烙一块大饼，烙完后再刀切成小块。由于特殊的和面方法和制作工序，爸烙的大饼劲道、多层。每次我都吃得撑撑的，临出门和小伙伴们玩时，还要忍不住手里举上一块，当做和饼干一样好吃的零食犒劳自己呢。 爸不仅用面烙饼，还做其他的面食给我吃。夏天，他经常用面肥发面，包韭菜鸡蛋馅的包子。爸掌握不好发面的技巧，每次做出的包子都又黑又小，咬在嘴里硬邦邦的；而且，每次都掌握不准蒸饭的时间，每次的韭菜馅都烂得如同泥巴一样。可是，由于爸在馅里放了鸡蛋和许多油，每次我吃起这包子来却总是津津有味的。吃完饭后，爸总是问我，爱不爱吃。我总是一边抹着嘴边的油，一边迫不及待地回答，爱吃，当然爱吃。然后，过不了几天，我便会继续吃上爸包的放了很多鸡蛋和油的韭菜馅蒸包了。 农忙的时候，爸便没有时间给我做一些复杂的面食了。他便在下地前依旧发一些面，临近午饭时，他匆匆回家，把面揉成长条，用刀切成小块，放在蒸屉上，再在蒸屉的闲余处放两个小碗，每个碗里分别打上一个鸡蛋，放上些调料和水，搅拌匀静后，盖上锅盖。烧起锅灶，十多分钟后，饭菜便全都准备好了。中午放学后的我，早已饥肠辘辘，一顿美美的午餐，正在等候着我呢。
（三）爸的病
转眼间，爸便老了；爸患了病以后，便愈发地显老了。 常常地，爸一个人在沙发上，一坐就是半天。如同一尊雕像般，沉寂，无声，却再也没有雕像的牢固了。坐着坐着，他身体的一侧就会不自觉地向另一侧倾斜，那态势，分明如同顺着风势游走的落叶。疾病把父亲的身体带到一个什么地方，爸就必须在那个地方停留，无论这停留是多么地痛苦和孤独。这时候，任何旁人的帮助都无济于事，包括我，父亲这唯一的女儿，也只能是站在他身旁，苦痛地看着他了。爸总是半闭着眼，显出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可我宁愿相信他此刻的思绪是涌动的、抑或是湍急的。他一定会翻开那些被封尘的时光碎片，捡拾一些阳光般干净的日子，与自己康健的脸和安宁的笑邂逅。爸的嘴角偶尔抽动的时刻，是昔日时光对它眷恋的暗示吗？还是一只隐藏在时光深处的友善的小手，轻拍了一下他疲倦的面孔？ 那一次，我无意间碰触到爸的眼神，我的心便触电一样发生了痉挛。爸的眼神，被时光，究竟拖到了一个距我多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一望无垠的冰川，还是没有一抹绿意的茫茫戈壁？是弥散在上个世纪庙宇间的袅袅木鱼声，还是通往未知领域的荒郊野外处的声声鸟鸣？ 爸的眼神，是一个符号。这符号在说明，当前，爸已经跟哪些事物失去了联系，跟哪些事物正在渐渐失去联系，又跟哪些事物发生了新的联系。陷入对这样事情的思索中，我很怕，也很冷。 爸的右手严重畸形，五个手指变得越发纤细，紧紧聚在一起，像是被什么东西粘连起来，我才用力把它们掰开，它们便又很快被一种怪力驱使着再次粘连在一起了。爸的手臂在一直地颤动着，颤动着，像是他被具化和变异的呼吸，永不疲倦。而爸面对这只抖动的手臂时，表现的却很平静，他真的已经非常习惯，用烟一样飘渺的目光，掠过这样一只不健康的手了。 偶尔，院子里的鸡鸭搅得爸实在不能安静地呆在屋子了，爸便出来走走。爸出来走时，疾病的症状便越发显露出来了：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极不平衡，似乎在闭眼的瞬间，就会毫无缘由地向某一个方向倒下去。嚓嚓地脚步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不均匀，虽是走在平坦的院子里，却如同从高处的山路上跑下来。爸想控制住他的脚步，却无法控制它们，正急得不住地喘粗气的时候，却忽然如同受了魔力的驱使，一下稳稳地站定了。 爸的身体，真的是主宰于侵入其中的病魔了。 在面对病痛的父亲时，我总是感觉到，那些自己嘴角尚未褪尽的黄色，正一抹一抹地，消失在深夜袭来的阵阵秋风中，很痛，很痛；而我自己，也必须要扇动着一双沾着湿湿的夜色的翅膀，飞越一座很高很远的山坡了。

[ 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10-10-14 08:3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