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忧伤(已发散文百家)
爸去世好几个月,他的房间空荡荡的。按照小镇的习俗,他生前睡过的床、衣服、还有一些日常用品都该处理掉。房间没多余的东西,只有平常坐过的那把椅子,寂寥、孤独地靠在房间的一角。一个人,坐在这把空椅子上,触摸着椅子的边边角角,椅子有些陈旧,藤质的椅面泛着幽暗的光亮。房间还是以前的房间,椅子也还是那把椅子,只是没有爸的声音和笑容。
房间被一种情绪挤压着,我站起来,眼睛掠过窗口。窗框是整齐、单一的奶黄色,窗帘换了一种颜色。对面的高层阳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长的,短的,大人的,小孩的,各种形状,零乱却生机勃勃。爸以前喜欢靠在阳台上,躬着背,两臂支撑在阳台的水泥台面,看楼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看院子里那棵缀满花蕾的香樟树,看对面屋檐下燕子呢喃地飞进飞出。一个人会看很久很久,看到我来了,爸会笑眯眯地问一句:“来了”,又继续转头看着。很多时侯,我会走过去和爸一起趴在阳台上看:天空、花草、树木、阳台花盆下那些爬进爬出的蚂蚁。爸不多语,喜欢静静的,我就靠在他边上,直到妈喊我们吃饭了,我们才一起进房去。
去年,爸断断续续地住了五次医院,最后一次从医院回来后在家里躺了六天,
没有什么预兆,就悄无声息地走了。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虚空啊,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从肉体到生命,从生命到死亡。像一股风,生生息息,来来去去,肉体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子虚乌有。女儿问我:人有灵魂吗?我不敢肯定,在山脊那片山清水秀的地方,爸的灵魂会在坟茔里生长着吗?
爸最后一次出院时已接近年底,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生说病人年纪大了,身上的器官衰竭,回去吧。拔掉身上留置的各种针头,给爸洗了脸,穿好衣服。我说:爸,咱回家吧。爸摸索着下床,我连忙把轮椅推过来,在家人的搀扶下坐上轮椅。爸不说话,眼睛茫然地掠过天空,看着那朵飘浮的云,然后定定地停在某一个地方,眼神里有很多读不懂的东西。爸住在二楼,扶爸上楼已不太可能,爸的腿又僵又硬,我们合力,把爸和轮椅一起从楼梯口一直抬着到二楼的家。进家门时,爸的嘴角牵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他的眼睛落在房间的那张床上,我知道爸是安心自己终于回家了。
叔从乡下赶来,坐在床沿边看望爸。叔跟爸很象,只是比爸年轻,他们平常坐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多。这一年,爸多次住院,叔一次一次从乡下过来看爸,小心地为爸掖一掖被角。叔喊爸不喊名字,总是喊“大大”(就是哥哥的意思),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声“大大”,从小喊到老,其间的深情也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叔是爸唯一的弟弟,爸十几岁时就离开村庄参加工作,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跟爸的感情一直很好。
我以为爸从医院回家后,一切都会恢复从前的样子。接到去杭州作代会的培训,没有一点犹豫,我对爸说:我去杭州开会,过几天就回来。忙着赶动车,转身就匆匆地走了,没看清爸眼里的不舍。杭州的冬天,特别清冷,人行道上铺满了层层叠叠地银杏叶。从宾馆的窗口看过去一片金黄,那场景很壮观。我的目光滑过去停在叶子上,叶子晃荡着从树上坠落下来。一片一片,似叹息似追忆。行人的脚步从叶上踩过,我似乎听到鞋底与树叶摩察的声线。不知为什么看着这落叶,就想起了爸。拨通了妈的手机,问爸怎么样了?妈在电话里说:还是老样子,一直躺在床上,饭也吃得少了,妈在电话里低低地哭着。挂了电话,心一直揪着。作代会培训班,一共四天。因是周末,会议提前一天结束。买好动车票,上午九点三十六分,打车去动车站后回家。
二、
在杭州也只是三天,回家第一眼看到爸时,我还是吃了一惊。爸倦怠、无言地躺在床上,眼睛迷离而无神,他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爸的老式手机一直放在枕边。记得前几次住院,爸总是惦记着手机别忘了。我们没时间去医院时,会打电话给他。我握着爸的手,俯身在他旁边低声叫着:爸,爸,我回来了。爸没有多大的反应,眼睛没什么知觉地看着一个地方。但我感觉到爸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女儿也在床前叫着:外公,外公。妈走过来大声地对爸说:外甥女从北京回来看你了,知道吗?我们都静静地注视着爸,爸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静默一会后突然无比清晰地说了一句:“晓得”。很坚定很明白的口气,我们都围着爸,为他这一声“晓得”而欣喜无比,爸说了这一句话后又恢复了那种无言的状态,没有什么更多的动作,微张着嘴,脸色安详。
在淘宝给爸买的气堑床已经到了,因卧床不起,爸屁股上的皮肤开始红肿起来,这气堑床兴许能减轻一点。淡蓝色的气堑床经过十几分钟的冲气,显得轻盈而饱满,我和弟弟一起把它妥妥地安放在爸的身下,然后为爸翻身擦洗身体,给爸背后的皮肤撒上药粉,换上纸裤。做完这所有一切,爸依旧不言不语地躺着。晚饭后,小弟一家也来看爸,我们围在爸的床边,爸偶尔发出一声咳嗽,然后会吐一些白色的痰出来,我上去给爸擦去嘴上的一些痰痕,总是这样仰躺着,爸特别累,想侧身躺一下,手在被子外动了一下,却没力气侧翻,我赶紧过去帮爸翻一下。空气里有着一种难言的压抑,爸的状况真的不太好。默默地退回客厅,担心爸熬不过春节了,又没什么更好的办法。爸是一天一天老去,身体的各个功能也一点一点枯竭,悲惨伤溢满心头。看着自己的亲人在时光中一点一点衰竭却无力去改变,那种滋味真的无以言说。
晚上八点多时,我们准备回自己家休息,家里只剩下爸和妈了。爸家离我家不远,也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到家后,洗脸刷牙,一家三口在谈论爸今后一星期要轮流照看。电话骤然响时,我以为是小妹打来,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妈的哭声和慌张的话语:你爸好像“去了”。我浑身一震,慌乱地扔掉电话连忙下楼。叫了一辆黄包车,心跳得飞快,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去了”。以飞快的速度来到家里,开门进去看到爸和平时一样躺着,眼睛闭着,手和脚笔直,脸是一种惨淡的白。用手探了探爸的鼻息,已经没有一点声息了,爸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了。跪在爸的床前,后悔啊,不就是半小时吗?为什么没守着爸,为什么就回家了呢?为什么没送他最后一程呢?爸生前就不喜欢打扰别人,这最后一刻也是如此安静,泪水模糊了我的脸,我一声一声地唤爸,爸再也听不到了,生与死就这么一瞬间,爸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去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等到弟妹们赶来时,家里是一片哭声,我们齐齐地跪在爸的床前,没有告别,没有最后的话语,爸就如退去的潮水,没波没澜地“去了”。
三、
清晨起来,一脸忧伤,我必须把这份情绪掩盖起来,把爸的后事安排好。按照习俗,应找当地殓葬的人。镇区那么大,还真的不知这殓葬的人住哪里。
冬天的小镇,风,清冷冷的,我和弟弟穿着一身黑衣,沿着那条长街,一路打听,终于在一个低矮的小屋里找到一个身材高大,一脸横肉的男人,跟他谈了一些该料理的后事。说好上午九点过来帮爸穿衣服,便到街上去买一些下葬时的必用品。
西街是老街,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西街的文章,每次路过西街看到那些麻绳、白布、草鞋、蓝被子,心里总是阴郁而伤感的。想不到今天我站在摊前,为我亲爱的爸爸买这些用品。小店不大,里面的东西放得满满的,店主是一个中年女子,熟悉地为我拿出很多东西,然后一样一样地放在我面前:灯笼、草鞋、白衣裙,麻绳,纸钱、灵粉、衣服、白花等,一种特别的气息从这些物饰上传过来,想像着自己穿上这些服饰,走在长长的送葬路上,为我的父亲送上最后一程,泪水霎时溢满眼眶。
上午九点,那个殓葬的人来了,带来一个高个子的伙伴,房间因他们的到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和悲伤。爸的脸比昨晚更凄白了,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朋友,房间里弥漫着香蚀的气息,我退至房间的一角,默默地看着爸的遗容:双目紧闭,身子挺直,嘴巴微张。按照习惯,爸必须穿上五件衣服:衬衣、棉毛衫、羊毛衫、保暖衣、外衣,妈把爸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摊好,白色的衬衣,是爸生前最喜欢的颜色,他的洁白和不染,就像爸的品质。然后是圆领的棉毛衫,最外面的是一件黑色的中短外衣。那个叫汉金的殓葬人,用白酒掺水给爸擦了最后一次身,先把白衬衣替爸穿上,再把其它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去。爸的身体已经疆硬,穿衣也是一件费力的事情,估摸半个小时,衣服、裤子、袜子全都穿好,只剩下鞋子了。
据习俗这鞋子应该是我跟妹妹一起帮爸穿的。在医院时,不少次帮爸穿鞋,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爸穿鞋了。我和小妹一人一只鞋子,爸双脚冰凉,没有血液流动的脚是那样冷。我握着爸的脚,多么希望我的手能把这份温暖传递给爸,可是不管我们怎么费力就是穿不上鞋子。我轻声对爸说:穿上鞋子,爸,这样不会冻着,天堂的路任你走,别让脚受凉啊。最后还是那个殓葬人帮着穿上。爸一身新衣,新鞋,从里到外,两只手交叉于胸前,脸色惨白,但神态安详。我们跪在爸的床前,房里燃起了香烛,没有灵堂,没有念佛,没有吹号声,爸依照躺在他生前睡过的床上,我们不想让很多人来惊扰爸,一切都很静寂简洁,唯有我们悲怆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
十点左右,殡仪馆的车子从路口拐进,爸就要去火化了,从二楼到一楼,殓葬的人把爸抬下来,爸盖着大红印花缎被,锦衣华袍,像出远门似的,家人亲戚一人一柱香,我们哭着跟在后面,我双脚发软,迈不开步履。爸被安放在殡仪车一个四周封闭的大铁匣子里,由弟弟和弟媳一起送去殡仪馆。到殡仪馆开车大约需要四五十分钟,我开着自己的车跟着殡仪馆的车子后面,不管我怎样加速,也追不回爸了。
到达时已经十一点多了,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爸置放在32号的冷冻箱里,那里冷气嗖嗖冒着,爸会不会冷啊,我凑近爸的脸,工作人员急着要关上冷箱的门,我想看爸最后一眼,这辈子再也无法看到爸了,我把爸的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泪涌下来,衣襟上一片水渍。然后,工作人员把爸推进了了那个又冷又黑的冷柜里。
四、
2016年12月16日,是爸火化及下葬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是人生中最悲伤的日子。妈一身黑衣,几天时间,已经憔悴的不得了。我跟她坐在一起,未开口妈就先流泪,没有爸的日子,妈说不知今后该怎么样过。看着妈头上的白发,缕缕疼痛袭过心头。车子开得很快,早上七点半左右就到殡仪馆,殡仪馆在古城一个叫“七里”的地方,靠山,一下车便有澈骨的冷意,可能衣服穿得太少,人便瑟瑟发抖。殡仪馆很大,这是城里唯一一个火化的地方,一个城市有百万人口,一天有多少亡人在这里火化。有人生就有人死,生生死死,不停息地转换着。
殡仪馆的大广场里放着很多白色的纸花,黑色的布裢,还有那些挽联上的字,歪歪斜斜的,悲伤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爸的灵堂设在灵峰厅,是这里最大的一个厅。爸生前单位的领导、同事、亲朋好友都来了。灵峰厅里站满了两百多人,爸的照片挂在大厅的墙面上,爸一生很少拍照,这张照片是妈在少数的照片里挑出来的一张,一身黑呢上衣,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眼睛凝望着远方,看得出爸年轻时的帅气和俊朗。八点的时候,通知我们去看一看爸的遗容,那个32号的冰柜冷冷的冒着白烟,当他们把爸从冰柜里拉出来时,我不由得失声痛哭,几天不见,爸的脸缩了一圈,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呢大衣,像是涅槃的高僧。里面那么冷,他一声不吭,保持了生前的安静性格和超强忍耐力。爸一辈子不化妆,此时,脸上已经被工作人员化了淡淡的妆,我大声地叫着爸爸,不知爸爸是否听得到,姑姑们把一些东西往爸的怀里塞,说是让爸去那边可以自由化钱。九点准时遗体告别,先是爸单位领导的悼词,接下来便是小弟的发言,大厅里哀乐低回,爸躺在鲜花丛中,身上盖着一面鲜艳的党旗,这是我没想到的,爸一辈子对党忠诚不渝,临走的那几月,总是不忘催我替他交党费,而此时,在鲜艳的党旗下,爸是安心的、幸福的。
遗体告别后,爸就要推去火化了。我长这么大了,从没经历过这种事,这次送爸的每个程序里,我都经历着,那是一种刻骨的痛和伤心。从一个有铁栅门的房口到一个焚烧房,里面七转八拐的,工作人员让我们再一次确认爸的身份后,便推了进去。我们十个人跟在后面,焚烧房很大,两口高科技焚锅,进去的时候,有别的家属在拣那些白森森的骨头,他们小心地用一把长钳子拣着,有的用扫把把那些细碎的骨粉扫进一个畚斗。我看一眼爸再看一眼那机械的冰冷和各种电器发动的声音,心里沉沉的。爸平放在焚烧架上,身上盖着沉沉的被子,电钮一按,就缓缓地被送进去。我们跪在地上,拼命地喊着爸爸,据说这样爸的灵魂在焚烧前会逃出来,我们姐弟几人一声一声地喊着。很快那扇门就关上了,爸整个人被推进去了,我们连忙跑到另一头,那里有一个小窗口,可以观看到爸在炉火中的过程。
我看到了看到爸在轰然的烈火中,那火焰托着爸的身子,我看到爸额头起了一个个水泡,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爸的脸上全是一种黑色的焦。我似乎闻到了一种皮肤被火烧烤的味道,我不知道爸是不是很疼,但我有一种揪心的痛。我从没看过一个人在烈火中焚烧的惨痛,虽然爸已经去世了,但我始终把爸当成一个睡着了的人,我无法控制地嚎淘大哭,那种哭声悲怆无比。我亲爱的爸爸正在经受烈火的炙烤,我却正用眼睛注视着那寸寸皮肤的瓦解。大约十几分钟后,我看到焚烧锅里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肉体包裹的一具白骨,那个焚烧工不时用手中的一把铁勾翻动着,他们面容自然,一点也感觉不出这是在焚烧一个亡故的人,一个小时后,当那扇门再次打开时,在我面前的是一堆的白骨,雪白,微烫,指节散落,头颅和身子分离,没有肉质。我们小心地把骨头一点一点地装进一个红色的袋子里,然后放在一个骨灰盒里,照样用一面党旗包好,由一个弟弟捧着爸的骨灰盒,另一个弟弟擎一把伞,然后依次一个一个地从焚烧房走出。我低声地哭着,然后轻轻地喊着:爸,走吧,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好好安息。
公墓是爸生前就让我们选好的,三面环山,一面朝海,真是一个安静而临风的地方。深夜,一个人,梦见爸,坐在那把椅子上,气色和神情都很好,醒来才知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