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印像

　　我是在夜间到的凤凰。夜间的凤凰古城让我感觉有些迷茫，明明是到了，却又似乎没有真正抵达，像是被一种模糊的东西隔开了。
　　是什么呢？
　　现在想来，许是心中所想与眼前所见之间的距离吧。这种距离的一端连着美好，另一端连结现实。美好具体到凤凰，有沈从文，有苗寨，有沱江河，有苗家女子，有银饰，有歌舞，有美食，有一切可以让人安静微笑的元素，这些元素，以文字、音乐、语言、实物等各种工具和载体鉴于人心，形成了各种印像，并经由人心爱憎的过滤，幻化成一种美好，一种期许，一种缓慢而持久的向往。
　　对于凤凰，我向往了很久，想去看一看，走一走。我曾经把这种向往深深地埋在心里。它慢慢钻出嫩芽；嫩芽即好，我从未奢望过枝叶、花朵甚至更多更久。当我颠簸在通往凤凰的路途中时，那棵嫩芽以不可言状的速率在我的心里疯长，让我感觉有些供血不足。它就像是凤凰的魂魄，急切地想要附身皈依。
　　现实终归是现实，唯物得有些可怕。当我看到夜间的凤凰时，心中的那棵嫩芽仿佛一下找不到出口，有些怔住了，这，是那个期许已久向往很深的凤凰么？车窗外是朦胧的灯火，喧嚣的车流，各种各样的店铺和招牌，匆匆的行人，它们，以不容质疑的程式化的坚硬铸就了凤凰的外壳，些许熟悉，些许陌生，陌生与熟悉之间，是美好与现实的距离或者背离。它们，以尖锐的鳞角生生地硌疼了我。
　　我顺着疼痛的脉络细细寻溯，想要找出产生错位的第一个环节，最初的痛点，却是枉然。凤凰，以一种处乱不惊的淡定传递出一串信号，表示出它的无错无辜亦无奈，像是一棵树的枝杈，貌似凌乱中显出一种生存的规则，各自施展自己的短长，而丝毫不会顾及刺着了谁，刺向哪一个方向，哪一个方向的空气薄一些或是厚一些。有那么一刻，我就是那样一团空气，围绕在凤凰周边，一下一下感受到来自凤凰的凌乱插戳，却无法躲避，无力抵抗，眼睁睁地看着那种凉意从心底弥漫开来，由稀到浓，变得重如铅块。许是我对凤凰的期许值太高了，就像是小孩子的可爱，终有消失的那一天，我却固执地赖在童年里，直到撞了壁才晓得回头。
　　回头是现实，是沱江河畔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五彩的灯光，是酒吧里蓝灰色的诡异，是浓妆艳抹的魅惑，是赤裸裸的渲泻。美丽的沱江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悲伤的湖，深不见底，远不到边。
　　导游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土家族小伙子，年龄不大，个头不高，却显得相当有阅历，用他的话来说，是一个真正的土家族男人。他的淡定的眼神、微翘的嘴角和略显油滑的微笑，时刻传递出属于他的气场，虽然有些稚嫩。当他说他是土家族时，我的心里震颤了一下，想到了一个词，同化。显见得，他是一个差不多被汉化的土家族小伙子，虽然他能唱几首土家族的歌谣，可是他的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多少土家族的影子。他被同化了，那么凤凰呢，会不会也正在被同化之中？凤凰还能坚持多少，还能坚持多久？导游说凤凰被开发才四五年的时间，沱江河已经被污染的不成样子了，起初的清澈见底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的凤凰，就像委身路边的苗族老妪，已然老矣！谁来坚持？何以坚持？！
　　我夹杂在如梭的人流里，像一尾懵懂的鱼，吐纳着属于凤凰的空气，体会着它的凉薄。夜间的凤凰具化为一条蜿蜒的街道，街灯的映照下，行人和车辆不停穿梭，噪音伴着影像和味道冲击着人的感官。五月的夜风刮在脸上，暖洋洋的，这样的一种姿态，恰合了路旁的小吃店、饰品店、杂货店，还有神色安然的苗族老妇，它们在夜色中同样呈现出一种暖洋洋的姿态，波澜不惊，与世无争。
　　顺着街巷来到古城繁华区。店铺林立，人声鼎沸，人被细细切碎了，碎到不起眼，轻如空气。然而，脚下的路却是坚硬的，扎实的，连同那些虚幻的灯光和音乐，都以一种坚硬的姿态冲击着人的脚板和神经，让人忽视不得，回避不了。于是，心底的失望一层又一层地叠加起来，厚如壁垒，凉如冰块。
　　“下次再也不来了。凤凰太让人失望了！”是谁的声音？
　　一匹驼着两大摞空心砖的马正被主人牵着下台阶去沱江河边。负了重的马下台阶极不情愿，也很危险，哪怕一小步迈不准，后果将不堪设想。在主人的驱使下，马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我屏住呼吸，看那匹马顺利地下完台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离开了草原的马，每一步台阶都注定是一种悲哀。这种台阶有多长？离开了原生态的凤凰呢？它的下一个台阶是什么？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阵鸟鸣中醒来。怀着一种隐隐的不甘，我独自来到沱江河边。
　　晨间的沱江河像是还在睡梦中，与夜晚间的灯火迷离大相径庭，它是沉静的，安稳的。夜的坚壳像是被忽然揭去，沱江河以一种裸裎的姿态躺在古城墙下，安静呼吸，安静流淌。几位妇女在河边洗衣，木槌击打衣服发出沉闷的声音，打破了晨间的宁静。几位游泳爱好者稍作热身，扑身而入，逆水而上，间或发出吆喝声。洗衣妇对游泳者视而不见，各自安然。一个女子用镜头对着河里的泳者一下一下按着快门，将属于沱江河的晨光悄然定格。几位小学生背着书包，沿着河岸踢踢踏踏地走，他（她）们对于河里的泳者与河边的洗衣者同样的视而不见。过桥来到对岸，岸边的小吃摊热气腾腾，食客边吃边同摊主聊些闲话。街边几位苗妇穿着苗族衣饰正在摆摊，多是些银饰之类的小东西。一位60左右的苗妇背靠墙壁坐在一只小凳上，正手工制作一串腕链，见我驻足，抬眼问我要吧？便宜点。我微笑着摆摆手，眼光投向一溜菜摊、肉摊，发现了当地的一种蔬菜，折耳根，也叫鱼腥草，我昨天刚刚吃过，味道还不错。迎面碰见几位苗家女子背着背篓步履匆匆，背篓里面是捕自沱江河的焙干了的小鱼小虾，谈好了价钱用小碗量。
　　晨间的凤凰变得慢下来，也安静下来。我希望它再慢些，再静些，希望它能回到从前。许，这是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