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失语
一
自热爱文学以来,我的语言几乎被吞掉了。我很难与父亲沟通,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虽读过几天高中,但在文学方面也就只读过几本武侠小说而已;我更难与母亲沟通,母亲乃初中肄业,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她对任何书籍产生兴趣。有人疑惑不解:那么,文学之外的事,你都可以和你父母沟通沟通。可其它的事有什么好沟通的呢?任何事都可以不需要语言来完成,唯独文学不行。因为文学就是语言本身。
我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如果将放得下的放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就将被撇开、被清理掉,到最后我的手心只会握有文学这一件事而已。文学是那舍不掉的百分一,这或多或少能解释我对文学的执着和热爱。我看书、写作是为了文学,吃饭、睡觉仍然是为了文学。我说我活着是为了文学,恐怕没多少人相信,轻则认为我这个人比较浮夸,重则还会迎来狠狠地嘲讽与讥笑。所以,我还是闭紧自己的嘴巴,依赖于沉默,信任于沉默吧。
在家,我沉默着。我与父母的交流仅限于吃饭、睡觉或者家庭的一些重大事件。甚幸,他们不怪罪于我。语言之外,我也有幸地读到了他们那一种体谅的眼神、爱的眼神,至于他们的眼神之中是否有懂得我、了解我的意思,对此我不敢奢求,也不敢往那方面去猜。在外,我沉默着。那是完全的沉默,将嘴巴打上了铁铸的封条,像石头那样一声不吭。我也好奇,我们的小镇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爱文学、爱写作呢?我没有寻求知音的意思,我不过是寻找一个稍微有点文学基础的人,读过二三十本文学书籍就行。可以陪我谈一谈诗句,聊一聊吹过来的微风,我就非常欣慰满足。但是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出现,我想将来也不会出现了,因为如今经济的巨浪冲击力太强了,多少人随波逐流啊,多少人又是那样地身不由己啊。
二
文学有毒,具体什么毒我不得而知。屈原中了这种毒,他吟咏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终究成了给自己开的一张空头支票。求索有尽头吗?没有。路漫漫,好走吗?不好走。“额,趁现在还是清白的,趁现在还不是淤泥,我且求索生命的尽头去。”中了毒的屈原这样想。屈原并非个例,王国维、海子、顾城、三毛、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伍尔夫、海明威、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等等,都中了文学的毒。这些人是有勇气赴死的人,虽然在庞大的作家队伍里只占极少部分,但足以证明文学之毒的可怕。仔细分析,文学的毒主要有这几个特征:时而极度自我,时而极度无私;好用梅花、莲花、菊花、兰花、竹子来比喻自己;喜欢观察与聆听;将最想说的话不说给人,说给纸张。值得一提的是,文学之毒的解药至今仍没有谁寻找到,只能预防,比如远离作家、诗人这些带病体,比如拒绝用文字抒情,否则,一旦深陷,非死即伤。
我也中毒了。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年纪轻轻的,多可惜啊。幸运的是,我目前的毒性还未深入骨髓——写的作品不到二十万字,看过的文学书籍还不足区区两百本。但我想,中了毒也是好的,烟和酒都有毒,不也有那么多人爱不释手吗?做任何事都会有着一把双刃剑,有好就有坏,有坏就有好,所以,中了毒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可以打发一点时间。人生太漫长了,太寂寥了,也需要那么一点点毒,以文学之毒攻生活之毒,没准儿就是生活的解药。至于中文学的毒太深,累及到生命,我想我是不会的,至少目前不会。我佩服苏轼,不仅仅是佩服他的文采,还佩服他的旷达和心境。想到苏轼的经历和处境我就能忍受毒火攻心,他是我的文学之毒的解药——精神上的。
当然,发现文学有毒的人不只有我一人。陆游就有所发现,不然他在晚年怎么会发出“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的感叹呢?今天的“士大夫精神”没有那么浓烈,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句话显得有些好笑、落后,因为到底“诗”高级还是“词曲”高级是值得商榷的,“词曲”也并不一定有多“世俗”。但陆游的悔恨是刻骨的,“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中毒之深由此可见。另外,路遥也曾有“日他妈的文学”的喟叹,一边写一边骂,真是奇事。抽烟喝酒的人也是如此:烟不离手的人往往一边抽一边骂“抽烟有害健康”,嗜酒如命的人往往一边喝一边骂“举杯消愁愁更愁”。
发现文学有毒的人群体应该是很庞大的,说不定每一个写作者都有这种体会和感受,具体是不是这样需要很庞大的数据去佐证。这里,仅仅是一个文学小沙弥的小小猜想罢了。
三
文学之毒虽有很多特征,但除却心理上、心灵上的,在外在方面体现得最明显的就是说话了。就我个人而言,遇到对口味的人,可以秉烛夜谈几个夜晚,遇到不对的人,说上一句也嫌多。茫茫人海,千奇百怪,对口味的人毕竟太少,所以失语成为了我的生活常态。
失语的感觉并不好受,闷和枯燥是必须的,孤独和寂寥也是必须的。失语的人必须承受这一切,不然那就不是真正的失语了。常常与自己交朋友并不可怕,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也就认命了,可怕的是遇到“假的对味的人”。我就曾遇到一些“假的对味的人”,基于浅陋的表面,像是遇到了知己,聊上几句便会发现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美好。但是,还得继续聊下去。嘴一旦张开,突然不聊了,突然拂袖而去,这种做法显然是不可取的,于情于理皆有失风度。如果说继续聊下去就是伤害自己,那么这种伤害是应该的,那可算作守不住自己的心而得到的惩罚。
与“假的对味的人”对味,是一次偶然的对味,是一个很小的侧面的对味,两者之间更多的地方是不对味的,甚至是相悖的。遇到“假的对味的人”,往往出于误判;出现误判的原因,往往是因为寂寞太久了,从而因一语合拍、一事合拍,便产生了对方是“知己”的幻想。“你误认多少知己了?”我常这样问自己,把自己问得愧疚难当、心如刀割。同时,这样问自己也可以让我清醒一点,让我在孤立的阵地上坚守得更持久一点。如此,失语的状态也就继续延续下去了。
这世间存在的知己,都是短暂性的、片面性的、假象性的。这世间不存在绝对的知己——这话很决绝,给人泼冷水,但这是事实。我相信一个人对知己的看法越淡漠他的情感就越富足,因为情感越富足也就越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能有人完全了解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完全了解自己吗?摸着自己的心问自己三遍,足以让人退缩下来。所以,不宜过多地谈论知己。人体有二百零六块骨骼,十二条经络,四种血型,人是多么复杂啊,怎么会有完全心意相通的人呢。“高山流水”的故事出自民间,几千年过去了,还没有谁能论证俞伯牙和钟子期不是虚构的,而是现实世界活生生的人物。
虚构故事是自我安慰罢了!不过,我们也需要那么一点精神上的安慰。我想那些中了文学之毒的自尽者,要么是精神上的知己在某一瞬消失了,要么是精神上突然达到了极高的高度,才致使他们极度失望亦或极度从容地走上了那一条不归路。
四
知己难求,我也就不奢望了。不奢望是不失望的意思。失语,归根结底还有另外的原因,比如将想说的话都写在了纸,那么对人的诉求的渴望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当一个人在纸上说尽了心事、观点与看法,他对人又有何言可言呢。更何况,在纸上说尽了,并不意味立即终止,如果你要挑战一下自己,可以继续说下去,可以无病呻吟到精疲力竭为止。
令人费解的是,无病呻吟竟被大多数人看作一个贬义词。按照正常逻辑,一个作家无病呻吟,那完全是在磨砺他自己,是对自己负责的表现,应该有正能量的况味才对。在我眼里,“无病呻吟”与“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几乎是同义词。于文学而言,无病呻吟是一门必修课,也是一门相当苦的课。文思如泉涌、文不加点是偶然性的、短暂性的,作为一个作家,作品未完成之前,大多数时候是被动的,是需要耗费极大的心血和脑力来推动的,也就是说——要千方百计地无病呻吟下去,直至圈上最后一个句号。所以,无论是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初级写作者,还是作为一个颇具盛名的作家,都必须具备超强的心智和忍耐力。这是无病呻吟这一门必修课的坚强后盾。
有人说:“文学就是无病呻吟,作家处于‘无病’状态,而‘呻吟’出来必像有病一样,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这话不无道理。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大诗人无一不是无病呻吟之高手。比如中唐和晚唐时期的苦吟诗人群体就颇有作为,被后世传为佳话。“诗圣”杜甫也是苦吟高手,“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最好的佐证。古诗词炼字炼句的案例多如牛毛,发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喟叹不足为怪。“百年光景百年心,更欢须叹息,无病也呻吟。”这是无病呻吟的具体出处,而该词的作者辛弃疾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高手,知晓这一点,也就足以令人释然了。
与作家、诗人的无病呻吟截然相反的禅宗,他们的宗旨是“不见文字,见性成佛”。前者是在纸上尽情地、无病呻吟地说,后者则是尽量什么都不说,说多了就会被“当头棒喝”。两者虽截然相反,但在人潮面前,同样是失语的。为什么对人要尽量少言呢?归根结底,少言是一种智慧,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境界。老子毕生只留五千言,但已胜千言万语。鲁迅先生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无论是常言者,还是寡言者,只要三省吾身,便知此言不虚。
五
不想说,不说就是,即使孤独寂寥一点也没有什么,毕竟那是自己的选择。有一个群体则完全不同,他们十分想说,万分想说,却无法说出口——这就是聋哑人群体。据心理学家分析,没有什么人比聋哑人更有交流的渴望,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聋子,他很爱说话,但他说出的声音像呜咽,听者无不迅速地堵上耳朵。
村里的聋子与我同姓,他的全名我却完全不知。打我记事起,村里的人从未叫过他的真名,都是直呼他“聋子”。村里的人似乎有个习惯,一个人是哑巴那么就叫他哑巴,一个人是驼子那么就叫他驼子,一个人很憨笨那么就叫他憨子……这些人都是弱势群体,都是寡言者,是被命名者,他们将背上一个沉重的标签直至死去。
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聋子就有四十多岁了。他不种庄稼,也不干杂活儿,每天在村里活蹦乱跳,东奔西跑,但身上的衣服十分整洁,与常人无异。我没见过他在老井边上洗一次衣服,他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衣服到底是他老母亲洗的还是他自己洗的,我至今捉摸不透。本来我猜测是他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洗的,但我常看见他的老母亲嫌弃他的,骂他,甚至偶尔操起家伙什吓唬他。通过这些情景来判断,我的猜测也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不过,他的老母亲养了他四十多年,必定受了不少苦,埋怨埋怨也是无可厚非的。
聋子很爱上街赶集,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他在肩膀上挂一个布口袋,走路速度很快——箭步。上街有一段必经之路,有石梯数百步,有次早晨上学,我和村里的小伙伴正巧在那里遇见了他。见他走路的速度很快,我们玩游戏似的紧随其后。他有所察觉之后便孩子似地跑了起来,我们自然也不甘落后,可是,小孩子哪里跑得赢成年人呢,爬石梯的时候我们完全落后于他了,当我们爬完石梯,他已经踪影全无。这是聋子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最深印象。我至今仍记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衣服,灰色的裤子,脚上套的是耐磨的黄布胶鞋。
我还想搜索关于聋子的更多印象,但已经不可能了。就在那一年,他的生命迎来了终点。
火车从他的肚子上碾过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课。我上完学回到家之时,这一件悲伤的事情还未退潮。村里的人在院子里围成一群一群的,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我凑近一听,才知谈论的是关于聋子的事,才知聋子过铁道的时候被碾死了。听后,我的脑门儿轰隆作响,如受雷击。我不停地回想起他生前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副想说却说不出的表情,渴望被理解的表情。我还想起了他的手,他说话的时候手总是不停地使劲晃动、抓狂……在铁轨上,想必也是。
聋子就这样过完了他失语的一生。生而失语,死亦失语。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