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湾人物画像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文/白小白
土匪邓炮
太阳挪到树梢上,院边留下的巨大阴影里,凉风轻袭。小院森森。燕子在地上啁啾,檐下的雏燕掉了,离开母亲的窝让它生出恐惧。小小的尖锐呼喊叫醒邓炮。思绪被划成碎片,邓炮缓步走到窗前,望着雏燕,心有所动。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铲完最后一垅小豆,拿起挂在地头的鸟笼。一只红鸟在里面好听地叫。那是小妹子的十七岁生日礼物。邓炮迎着夕阳轻快地回家。门前流水潺潺。小院门洞开着。小妹子衣衫不整地挂在房梁上。父母倒在血泊里。夕阳烧红了整个天空,漫天红霞落在院子里,像巨大的火炉。
单掌捧燕于掌心,循着梯子,一阶一阶走上房檐,又一阶一阶走下来,立在檐下。空着的手提起袍襟,提气,纵身,一个旱地拔葱,邓炮将自己拔上房檐,金钩倒挂,稳稳将雏燕放进窝内,飘身而下。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回过身来,眼里已是精光烁烁。邓炮走过去拉开院门。院门外,五老叟已经跪了两天两夜。胡子绑了村长,绑单上开出天价,村里人凑不齐。村长是个好村长。兵荒马乱的年月,村长是一个村的主心骨啊。
单人单骑,白衣白马,邓炮在山梁上飞驰。 邓炮知道,天黑前必须赶到山上,否则,第三道传票就是肉票。村长的一个耳朵,或一根手指。正是仲夏好天气,夕阳在天边烧起火烧云,红霞漫天漫地卷上来。红霞先是只在西边露出红色,一点一点追上邓炮,在邓炮身后形成合围,包绕,将邓炮包在漫天的红里,将邓炮一人一马染成红色。浩荡的山风吹起衣衫。邓炮心事浮沉。父母给他起名叫邓廷文,是希望他科举中第,光宗耀祖,可是造化弄人,谁知道邓廷文有天落草,为寇更名?谁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土匪邓炮有天突然金盆洗手,归隐田园?谁知道此刻为了父老前去送死的他,心里装的不是金银不是意气,而是百结的柔肠?
站在小院里的邓炮牙呲目裂。轻轻抱起小妹子,放在墓穴里。一铲土扬在小妹子擦净的脸上。邓炮拿掉了盖在小妹子脸上的手绢。小妹性洁,但愿时时看得见天空。邓炮在父母坟前磕头。脸如石刻。他相信如果刚烈的父亲活过来,会支持他的选择。邓炮相信最简单的方法最有效这个法则。邓炮离开墓地时没有眼泪。邓廷文死了。两年后,江湖上都知道“上山乐”的二当家邓廷文能文能武,双手连发六枚飞刀,百发百中,一把短枪更是出神入化,有如钢炮,人称“邓炮”。 邓炮在大当家九彪的门外跪了九天。九彪出来时,邓炮成了一尊雕像。九彪说,起来吧,邓炮没动。九彪说,既然入了门,就得行插香礼。邓炮仍然不动。九彪拿脚去扶邓炮,邓炮整个儿躺下了。躺下还保持着跪的姿势。邓炮的眼睛是瞪着的。
邓炮后来知道九彪收下自己,并非心善,而是因为杀了邓炮全家的“钻山虎”是九彪的仇人,九彪深知自己缺少武学天份,入山为匪,只为等一个能帮他报仇的人。现在,邓炮来了。他明白邓炮就是他等的人。九彪将毕生所学悉数传给邓炮,邓炮读过书,人聪明,样样绝学都学得超过师父。邓炮果然不负所望,带人端了“钻山虎”,把匪首留给他让他自己手刃仇人。邓炮报仇那天,山门外香插十里,鞭炮响了两个时辰。九彪杀猪宰羊,宴客十日。邓炮单人单骑离了山寨,偷偷去祭了小妹子。邓炮没敢去父母坟前磕头。邓炮不敢告诉父亲他成了土匪的“二当家”。邓炮知道九彪传他武艺是为了借刀杀人,可九彪成全邓炮报了家仇,仍是自己的恩人。之于邓炮,九彪如师如父,如友如兄。邓炮要还了这个人情。
邓炮在山下一里处下马,这是胡子帮的最高礼仪。金龙山绵延八百里,藏着十十九支土匪。如今“上山乐”是最大一支。暮色四合,山寨在暮色中高高耸起。一千三百个台阶,每一阶上都是满满的记忆。邓炮清楚记得他离开的情景。那是让他名满江湖声震东北的一天,也是让他黯然神伤解甲归田的一天。九彪在寨内宴客,灯火通明,没有一个兄弟知道邓炮此行是决别。也是这样单人单骑,邓炮离开他生活了十年的山寨和生死以之的兄弟。山风猎猎,邓炮在山门外脱去战袍,心里想着此生不见。现在,他回来了,物是人是,情却不再。他知道前哨的喽啰早已把信儿传给了九彪。此刻,九彪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拾级而上,邓炮仿佛又见龙湾村的韩员外跪在山门外磕头。韩员外的女儿结婚,送亲路上被人绑了。绑新娘不是新鲜事,无非为了收点绑银,却不曾想新娘长得如此之好,绑票送到山上,一窝土匪眼都直了。大掌柜动了凡心,决定留下新娘做压塞夫人。韩员外来求“上山乐”,点名见邓炮。韩员外说不看同乡,不看钱,就看死去的小妹子。韩丫头跟小妹子同庚。一句话触进邓炮心窝。邓炮动了恻隐之心。邓炮瞒了九彪一个人去救韩丫头。不是逞能,实在是不敢拿“上山乐”这点家底去拼死。当年金龙山十九支土匪,最大最强的还不是“上山乐”,而是绑了韩丫头的“孙连长”, 三百多号人,一百多条枪,匪首姓孙,人送外号孙连长,有勇有谋,威震东北,连日本人也对他们礼敬三分。邓炮知道,凭“上山乐”这几十号人十几杆枪去捅“孙连长”的马蜂窝,无疑拿鸡蛋磕石头。邓炮自己不惜死,却心疼一众兄弟。但凡老天给活路,谁愿意拿爹妈给的肉身子在刀口上舔血讨生活呢。
邓炮只身闯山,绕过嘹水的岗哨,从后山的石崖爬上去,摸进寨子,让搂着韩丫头睡觉的孙连长在梦中见识了传说中的邓炮飞刀。邓炮也不惊动人,一拳打晕韩丫头,麻袋一样扛回了“上山乐”。邓炮没想到的是,九彪听说后,没惊动他,而是悄悄跟在他背后给他做保镖。九彪见孙连长死了,担心喽啰前来寻仇,一不做二不休地取了山寨。名震东北的大匪帮一夜间被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端了窝,邓炮的名号响彻江湖。韩丫头看上邓炮,宁可留在山上跟着他。邓炮却把自己关在门里不出来。邓炮不愿意小妹子一样如花女孩当匪婆,打发两个兄弟送她回家。路上韩丫头说,你们两个先走我撒尿啊。两个兄弟就在转弯处等啊等,等了半天不见人影,转回来看时,韩丫头已在树上挂了多时,腿都硬了。韩丫头以为邓炮嫌弃自己被土匪破了处子身。
韩丫头吊死了邓炮的心。邓炮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原来就没在山上。自己的心一直留在父母的小院里。邓炮解甲归田。那天的情景许多龙湾村人都记得,挎着匣子枪的胡子一个捱一个,分两排站满了一条街。九彪带来了山上所有的弟兄。小院门开半扇,邓炮在院里置酒席。邓炮说,父母不在堂,邓廷文替父母亲招待各位了。酒席过,邓炮飘身站起,撤了酒席,原桌上置了香案。自己首先扣下头去。邓炮说,今天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都在,兄弟就在这里拔了香,从此跟各位不相瓜葛。说完也不看别人,自己按规矩磕头拔香。九彪始知邓炮去意已决。事隔多年,邓炮仍然记得那天九彪眼里的愤怒和落寞。
早有喽啰在门前相迎:二当家的,你回来了。邓炮说,我早已不是你们的二当家了。喽啰说,那咱也是并肩子。邓炮说,我离开前跟你们都喝了绝交酒,就算不是仇人,也已不再是并肩子。今天我来是为要人,如若不顺,可能还有一场血拼,到时你躲着点我的枪子儿。邓炮说完朗步上山。山风习习,吹过树梢,一只松鸦嘎地叫一声,飞进薄暮里。
九彪却没在门口相迎。邓炮轻扣柴门。柴门内,林立着四梁八柱。九彪威严落在座首。这是山寨迎客的最大排场,也是迎敌的最大阵仗。邓炮知道九彪这样既是给面子,也是吓唬,希望邓炮回心转意。九彪盯着邓炮的脸,当真要过三槛?邓炮抱了抱拳,正是。九彪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半天没说话。他怎么都想不通,只要邓炮点个头,就仍然是二当家。占山为王,替天行道,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离开自己当隐士呢?如今却又为了一个村长甘冒大险。九彪说,一个老人,非亲非故,值得你舍命么?邓炮说,山有山道,河有河道,既来了,就不想破大当家的规矩。九彪站了一会,发出一声喊:侍候邓爷!
道上的规矩,绑了票的,如果不能按绑单出价赎人、又想要回人质,或者坏规矩犯死罪又想活命的,就得过三槛。所谓三槛,就是酒槛、肉槛和枪槛。第一槛是酒槛。溜儿上接的老白干,60多度,满满倒上三大碗。过槛人要一口气喝完,中间不能停。三碗酒下去,再强的汉子也醉倒了,就算不醉倒,酒在胃里烧,也把胃烧坏了,从此落下残疾。邓炮知道此行要过三槛,先在家里吃了白面馒头。酒到胃里全都泡在馒头里,酒劲一时上不来。邓炮喝完了酒,也发一声喊:肉槛,来吧。
邓炮知道最凶险的就是肉槛。这好听名字的肉槛不知道坏了多少好汉。肉槛是将烀得稀烂的猪肉块子插上飞刀,由内力精湛的汉子大力掷出,过槛人用嘴叨住。难就难在,过槛人不能正面接,刀会穿过烀得稀烂的肉块射穿喉咙;也不能侧面接,又大又烂的肉块不能着力,人叨了肉,刀势却不能止,从肉中间冲出去。接得深些,咬住刀背,刀却又将人脸贯通割开。此刻邓炮视死如归,铮铮铁骨将一身征袍微微鼓起。眼看着众喽啰将准备好的猪肉块子插上飞刀,看着九彪一步步离座,走下台阶,走进院子。邓炮知道自己此次凶多吉少。这么多年,九彪盼着邓炮回心转意,像盼儿子长大一样心切。不能得,即杀之。相处多年,邓炮了解九彪的性格。
好邓炮,一个马步慢慢蹲下去。眼盯飞刀。错步。蹲身。突然扭头,狠命咬住飞来的肉。一叨住肉块,邓炮就知不对。九彪的飞刀有三十六种镖法。最凌厉的一种是旋刀,刀出手明明是直着飞的,却在中途改变路径,一边飞一边打着旋,刀插到人身上,仍在旋着,不是插进去,倒是钻进去的。旋刀无法用嘴接。邓炮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拼着两片唇被削飞,也得用牙齿咬住刀。九彪在此时不用旋刀而是用了普通的飘刀,邓炮已知九彪心意。一股暖流在邓炮心里滚过。一股豪气也在邓炮的胸里腾起。邓炮在喉咙里发了一声喊,大力咬住肉里的刀,故意咬得深些,让飞刀划破嘴角。两溜血顺着嘴角淌出来,淋淋漓漓红了邓炮白色的衣襟。饶是九彪手下留情,凌厉的刀势仍让邓炮原地转了三个圈。众喽啰不知内情,只看见邓炮神威凛凛,血染征衣,飘飘若仙地随风旋转。厅上爆起叫好声。
枪槛是过槛人跟执行人对面站着,相隔百米,每人头上一个酒盅,两人同时开枪,先打碎对方酒盅的胜。这酒槛难在放在最后执行。一般的好汉,到了此时,经过肉槛折腾,酒意上涌,不能自持,更何谈持枪瞄准。可若对方瞄不准,打中的就是自己。因此执行人往往不能等过槛人开枪,就先发制胜。难就难在过槛人不能先开枪,如若先开,周围观敌的所有枪支就会把他洞穿。此时邓炮与九彪对站,烈酒在胃里燃烧,烧花了邓炮的眼。邓炮眼里含泪。心里却明白,这一关不能丢了大哥的脸,九彪既有心成全,他又如何能让人看出九彪手下留情,坏了“上山乐”的名声。
邓炮闭上眼睛,将自己交给耳朵。风地里,听不见人的呼吸,却听得见大自然的各样声音。夜暮四合,风里有虫鸣,有鸟叫,有松涛呜咽,有树叶低吟,有风自己的低低吟唱。风是有声音的。在“上山乐”当二当家的无数个夜里,邓炮都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听风。风有时是愉快的,在人的耳边轻轻地跳;风有时是悲伤的,在远处孤独地走;风有时是愤怒的,风就扬起沙尘,打在什么地方,发出沙沙声响。现在,邓炮听见风声澄净豁亮,像一只举起的手,像一片树上的叶子,像一只鸟衔着的一粒草籽,像邓炮自己的心。邓炮一念及此,昏昏沉沉的脑子反而安静下来,里面澄明一片。邓炮看见父母在天堂门口,小妹子坐在台阶上,愉快地吹树叶。天堂里透出的光,将他们的身体映成大大的剪影。邓炮在一片光明里向着光源溯级而去。
现实里,大家在昏暗的暮色里看见酒醉的邓炮闭着眼睛,举头向天,摇摇欲坠。却突然飞身而起,凌空一个空翻,抬手向天打了一枪。然后两只松鸦落了下来。一只被打到左腿,一只打到右翅。传说中的一石二鸟。邓炮枪法如神,先前他们也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发出声音,空气有一阵是凝滞的。邓炮既露了这一手神枪,枪槛就算过了。没有人知道这个晚上,为什么会有松鸦飞过。它们本该回到窝里了啊。
后来龙湾村流传过很多版本,邓炮过三槛的故事越传越神。有人说,看见邓炮开枪时像神仙一样凌空飞起,伸出了藏在衣服底下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但亲见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事实是邓炮开完枪后,自己慢慢倒下睡着了,直睡了三天三夜。九彪怕邓炮的胃烧坏了,让喽啰们看着,一个时辰给他喂一次水。
邓炮过三槛落下了老胃病,龙湾村人知恩图报,谁家做了可口饭菜,都会给他送去。邓炮住在父母的小院里,耕种父母留下的几亩田,闲来在院里读书。解放后镇压土匪,“上山乐”被端了窝。大当家的九彪被枪毙。邓炮被从家里抓起来,五花大绑地游街。按照规定,有名号的匪头都要枪毙。枪毙邓炮那天,龙湾村万人空巷,全村人跑去村头下跪。爷爷领着小孙子,儿子背着老奶奶,当家的带着老婆和女儿,拖家带口,拉拉扯扯,从村头延绵跪出去八里地,密密实实围着法场跪了三圈。主事儿的武装部长怕出事,往县里打报告。县里说,刚解放,农村工作尤其金龙山工作很复杂,稳定为要。村里人就这样救下了邓炮的命。
邓炮还是住在小院里,一生没娶妻,收养一个本家侄儿。小院里日月也长也短,邓炮忙时耕种,闲时读书,八十二岁无疾而终。
小百岁
小百岁不是邓炮的儿子。邓炮从山上下来,想收养个本家侄儿。邓炮的嫂子百岁娘说,他叔到底是胡子,跟了他,子孙后代都是胡子崽。就把小百岁给了邓炮。小百岁不招娘待见。
五岁那年端午节,娘煮了咸的淡的鸡鸭鹅蛋。娘不管煮啥蛋,都是五的倍数。娘有五个儿,小百岁行四。娘分给每个儿子一个鹅蛋、两个鸭蛋、两个鸡蛋。小百岁舍不得吃,藏在装衣服的匣里。第一天打开看看,蛋还在,只是堆变小了。五个蛋变成一样大。小百岁想,这样挺好,像院里的麻雀,整齐。小百岁喜欢麻雀,喜欢像麻雀的鸡蛋,忍不住拿支铅笔,在蛋上画画。第二天打开看,蛋还在,堆又变小了。小百岁数啊数,没数明白。第三天打开看,堆又变小了。小百岁这回数明白了。正好三个他认识。小百岁就识三个数。小百岁哭了。娘问,谁偷了四儿的蛋,没人吭声。娘说,把你们的蛋都拿出来。一二三五都拿出自己的蛋,小百岁在里面挑了两个。娘说凭啥说这是你的?小百岁说,我的蛋上有鸟。原来,小百岁的蛋上都有一只神态不同的麻雀。
小百岁赢了官司,却输了娘。娘认定这个儿子轴。(轴:方言词,意思是死心眼儿,一根筋。)小百岁从此得了这个名。意思是一百岁仍是小孩子,长不大。小百岁七岁,成了土匪邓炮的儿子。邓炮送小百岁去上学,起了个学名,同学和老师都记不住,还是叫他小百岁。
小百岁学不会算术和语文,又总受同学欺负。渐渐不去学校。邓炮在家里教念三字经和百家姓,小百岁也统统记不住,却越来越画得好。画一只蛐蛐瞪着眼睛在墙边蹦。人说,蛐蛐会瞪眼?痴儿。小百岁就抓个蛐蛐给人看,果然蛐蛐是有眼睛的。再画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鸭崽。人说,傻百岁,鸡领鸭崽算啥呢?小百岁就扯了人回家看,果然一只母鸡领了一群小鸭崽走到河边,小鸭崽扑到水里游,母鸡急得在岸上转。小百岁又画一只骡子站在阴凉里伸阳具,画两只狗狗躲在树根下,却是屁股对着屁股在连蛋。人就哈哈笑,说小百岁长大了,会想媳妇了。
小百岁却娶不上个媳妇。有两个原因,一嫌邓炮是胡子。邓炮虽救了村长,受村人爱敬,却到底没人肯跟他联姻。二嫌小百岁痴。把姑娘嫁个傻子,那除非得那家里富。邓炮既不富,小百岁又痴,就只好大小两个光棍一起过。邓炮八十二岁去世时,小百岁四十七岁。四十七岁还是自己活不成人的小百岁。村里就找镇里商量,看在邓炮的份上送敬老院。敬老院的院长也参加了讨论会,院长说饮水思源,邓炮对龙湾村是有贡献的,咱不能让功臣在地底下寒心。其实大伙都明白,院长这么说,是因为敬老院里缺劳力。敬老院有几亩院田,又有十几口人的生计,水要担,柴要劈。院里吃饭的多,能干活的少。
小百岁就快快乐乐地住进了敬老院。还是吃饭干活。原来在家里干活没钱赚,现在敬老院天天记工分,年底给现金。铲一天地挣一毛钱,劈一车柴挣两毛钱,赶着牛进山捡一车木头挣五毛钱。小百岁赶车院长不放心,小百岁就只铲地和劈柴。一年到头,却也攒下了几十块。小百岁闲了时就拿着到村里逛,到小卖部里买面包喂麻雀。小百岁五十岁了还是爱麻雀。
小卖部里人多嘴杂,七嘴八舌逗他。说小百岁,听说你会画画呢,你给我画一张?小百岁说好。下回来时就拿着一张画。画上一个人在大雪地里撵兔子。大伙说,谁说小百岁傻,他都知道你爱撵兔子,小百岁你也给我画一张。小百岁说好。再下回来又拿一张画,画着一个人贼头贼脑在地里掰苞米。大伙就笑了不说话。被画的人窘起来:小百岁你别瞎说,我啥时候偷过苞米。小百岁说,我看着了。大伙哄的笑了。却再没人让小百岁画像。
小百岁没事做,在村里逛啊逛。夏天在人家的杖根底下逗蜻蜓,蜻蜓落了他就走近点,伸手去碰蜻蜓尾,蜻蜓飞起来,他就退后几步等着蜻蜓落,蜻蜓落了,他还去碰蜻蜓尾,蜻蜓飞了他又退后等着。反复几次蜻蜓不耐烦,绕了个圈飞走了。没了蜻蜓,小百岁就去跟蜜蜂抢花蜜。敬老院的道两边种满了草花,一到夏天姹紫嫣红,招来蜜蜂嗡嗡叫。小百岁就拿根小草棍,看蜜蜂落了,就捅起来,自己凑过嘴去舔花蜜。花蜜都是甜的,却各有各的香。扫帚梅是清香,芨芨草是粉香,牵牛花是甜香,高梁菊却是臭的,又甜又臭。被抢了花蜜,蜜蜂不高兴,就蜇了小百岁的嘴。小百岁嘟着嘴回敬老院,老人用洗衣服的肥皂给他擦,擦擦就不肿了。
小百岁最喜欢的,还是冬天。下了雪,麻雀慌得找不到食。麻雀是大地的孩子。是离地最近的鸟。它们从来都不认真飞。飞几下也是在半天空里一耸一耸的。小百岁爱看麻雀跟着喜鹊飞。喜鹊在天空里抖开翅膀,就像在地上甩开步子行走的人,走得从容,大方,有气势。跟在喜鹊后面的麻雀一耸一耸的,就像跟在大人背后的孩子,犹犹豫豫,东张西望。所以,小百岁觉得麻雀不应该是飞翔的鸟儿。麻雀就应该在地上。麻雀却不会走。只会在地上跳,胸脯挺得老高,跳得也是一耸一耸的。跳一下,耸一下。小百岁也学着麻雀的样子,挺起胸脯在地上跳。小百岁一跳,麻雀就飞一下。小百岁把秋天在地里捡的稻穗捊成粒,每逢大雪后,撒在扫出来的空地上,麻雀们欣喜地落下来捡稻粒吃,吃饱了肚子落在杖子上说话。
小百岁发现,麻雀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头一句腚一句,没秩序也没主题,就像小卖部里的妇女们,疯疯张张的,一会笑,一会怒,你看不出她们是吵架,还是在聊天。麻雀真不是安静的鸟儿。村里的女人也不安静。大雪封了山,她们天天集在小卖部里,小卖部变成了俱乐部。不打麻将的时候就说话。像麻雀捡稻粒一样捡拾话题。
她们说昨天王三又被计生办抓走了,这次抓去肯定跑不出来了,有了前两次被她逃跑的经验,这回计生办肯定直接送县医院,又说七个月的身子不能做流产就得做引产。她们说,七活八不活,七个月的孩子引产下来是活的,照脑门上打一针。她们说,托生人,可别托生成二胎,不消停,在娘肚里几个月,不到生下来,每一天都是危险的。侥幸生下来,不死也不好过,没地,没户口,将来可咋活?妇女们说托生头胎也别当女的,女人生来就是遭罪的。生孩子大命换小命,有时小命大命都活不成。她们说,王三这么折腾悬乎成为李二丫。李二站是够呛了,这么瘫着,早晚被婆婆休回去。
妇女们说话跟麻雀不一样,麻雀的话小百岁听得懂,妇女说话小百岁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媳妇们说小百岁你听啥听,你又没媳妇。小百岁就低下头。妇女们说,你倒是画个大肚婆俺们看。小百岁抬起头说,早就画了。就回敬老院去拿画。一幅画上一个妇女躺地上,肚子高高耸起来,一个人一只脚踏在上面,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尖刀,刀尖上还滴着血,胳膊上带着红袖标,袖标上两个大字血一样红:计生。第二幅是一个推土机,把一个草房的泥墙推歪了,裂出好大一个缝,里面炕上有一个孩子的小花被,一个女人用毛巾包着头,怀里抱一个小被包着的孩子,一个男人在房根下张着大嘴瞪眼睛。第三幅画上画一个车,一群人把一个大肚婆往车上推,车已经启动了,车屁股上冒出一股烟,后面一个老太太坐地上嚎啕哭。妇女们说,小百岁你画得还真像。
她们说的李二丫小百岁认识。小百岁决定去看看李二丫。李二丫头胎生个丫头,婆婆就想要个孙子,不生孙子就休媳妇。怀个二胎东躲西藏跑了大半年,前几天悄悄回家等着生。计生办半夜来抓她。几个人一起堵着门。谁也没想到,二丫那么大个肚子还能爬上后窗。后窗说是后窗,其实就是个通气孔。二丫居然能从小孩头那么小的窗户钻出去。钻去去了,才发现后窗下面是个坑,二丫跳下两米半高的深坑里,爬起来顺着稻田埂子跑。计生干部在后面追。稻田埂子又窄又滑,干部一面追一面往稻田里摔跟头,二丫就又跑成功了。连夜跑到下屯舅舅家。到了舅舅家肚子疼。舅舅去找接生婆,接生婆正在家里发烧打摆子,喝了一支安痛定,摸黑走到舅舅家,二丫却已经生完了。脐带连着个血糊糊的孩子不会哭。舅妈烧了盆热水洗净了包起来,孩子仍然不会哭,三天上就扔了。一股火压心里,二丫得了产后风,整天在炕上窝着。
刚下过雪,路中间被趟出一行脚印。小百岁不愿意踩着扭歪的脚印走,小百岁想自己趟条路。小百岁溜着墙根,挑着没脚印的地方,一步一步趟下去。小百岁趟啊趟。猛丁抬头看到老陈头。老陈头说小百岁你明天跟我挣钱去吖。小百岁知道老陈头说的挣钱是干嘛。县医院流产下来的污秽物都倒在厕所里。引产下来的死孩子也扔在厕所里。夏天时不久就烂了,现在天冷,死孩子扔进去冻成冰坨,死孩子撂着死孩子,白胳膊白腿的冻在一起,女医生和女护士不敢上厕所,县医院时不时地雇老陈头去把它们刨起来。老陈头掏了一辈子厕所,现在老了,每次去都带着小百岁,让小百岁替他抡大镐。小百岁说好。小百岁说,太好啦,麻雀很久没吃到面包了。
小百岁想到麻雀吃面包的样子就开心,越发趟雪起劲。冬天的太阳斜着从远处照过来,照到松软的白雪上,小百岁的眼前有星星眨啊眨。小百岁低着头,趟了一横一竖两条街,鞋子里灌的雪被捂化了也不觉得。沉浸在开心里的小百岁猛然被吆喝惊醒了。光顾着开心,小百岁忘了绕过陈二狗家。披着长发的陈二狗提着大斧立在门前,听不清词语的音阶在虬结的胡子里发出来。小百岁看见陈二狗没穿裤子的瘦腿又青又白,白雪里抖得站不稳。小百岁说,大冷的天,你咋不穿个裤子。
陈二狗没儿子。计生办来抓媳妇做结扎,陈二狗拿个斧子在门口抡。陈二狗说,谁让我绝户我跟谁拼了。可计划生育是国策,上面抓得紧,计生办也没办法,趁陈二狗有天去铲地,把媳妇摁到炕上结了扎。陈二狗悔恨交加,一口气堵心里,借酒浇愁,天天喝得烂醉如泥。日子越过越散,终于有天媳妇带着女儿逃跑了。陈二狗酒精中毒后,喝完了酒尿裤子,娘不给他穿裤子他就尿被上。陈二狗醉眼看世界,满世界都是害人精。村长是狼。娘是狐狸。对门的房子里住着一窝老鼠。满世界的动物吃动物,人吃人。陈二狗看着小百岁,就是个蛇,蛇是要吃他儿子啊。
小百岁说我可不是蛇,我回敬老院呀,说完溜着墙根继续趟雪,冷不防被陈二狗从后面劈了一斧子,小百岁就倒在血泊里。小百岁倒了心里还是明白的。他一边抹去流下来挡住眼睛的血,一边说二狗二狗,你回屋去穿个裤子啊。小百岁躺倒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陈二狗抖得像树叶的光腿。陈二狗没回屋穿裤子。陈二狗第二斧子劈下来,把小百岁张合的嘴唇劈碎了。陈二狗一边劈一边喊,让你吃我儿子!让你吃我儿子!听见喊的村民赶来时,小百岁已经成了一堆肉块。衣服和肉和在一起,血糊糊的。分不出来哪是哪。人们只好将衣服和肉块一起装进袋子里,拢了一堆柴,浇上油,火化了。小百岁没孩子,按村里的规矩,没孩子的,不管多大,都不算成人,不能进坟茔。小百岁横死,更加失去了进祖坟的资格。
小百岁死了以后,陈二狗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再冬天时,妇女们集中在小卖部里,有时说到小百岁,大伙说小百岁这辈子是白活了,没个女人,没个儿。妇女们说话的时候,麻雀们站在院边的杖子上也说着话。没了小百岁的面包屑,敬老院的麻雀飞进村子里,捡拾人家鸡食槽边的粮食渣。吃饱了就站在杖子上,仍然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酒蒙
邓二跟小百岁差一辈儿,是小百岁的侄儿。小百岁行四,邓二跟小百岁叫四叔。邓二长到四十岁,土匪爷爷邓炮已经做古,但邓二从小耳濡目染,听多了邓炮的故事,心里对邓炮崇拜倾慕,自称邓家第三代传人,没事时候花拳绣腿地鼓捣。口里又埋怨小百岁傻,没能把邓炮的一招半式传下来。但邓二到底学不成武功,却学会了喝酒。越喝越深得体会。渐渐入港。
邓二有天酒后回家经过一片坟场。邓二是不怕鬼的。邓二不怕鬼有两个原因,一是坟里的人都是一个村里的老相识,二是鬼不欺文化人。邓二说自己是文化人。漫天的星星在夜风里眨啊眨。邓二并没有跟鬼聊聊的打算。邓二沉浸在刚才的酒兴里。出人意料的是,越不怕鬼鬼就来了。邓二觉得天突然黑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邓二就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迈。邓二就知道自己遇上了“挡”。“挡”就是“鬼打墙”,在东北叫“挡”。邓二摸出了打火机。邓二知道,“挡”是最怕光的。可不管邓二怎么努力,打火机就是不着火。东北汉子邓二索性坐了下来。既然不让走,那咱就聊聊。
邓二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繁星满天,夜风吹过邓二夏天的衣衫,浸凉习习。邓二摸出打火机,点着一根烟,慢悠悠地回家了。邓二媳妇刚睡了第一觉,翻个身问邓二,死哪去鬼混了,才回来?邓二一边脱鞋一边答,遇上“挡”了。邓二媳妇就醒全了。啥,你说啥?挡。妈呀,那你还能回来?!
村里人就都知道邓二遇上“挡”了。村里关于“挡”的故事流传很多,但活着的版本就邓二一个。邓二就成了名人。邓二就一次又一次在下一个酒桌上讲述遇“挡”的经过。人们发现,最初几次邓二讲述的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圆满,一次比一次鲜活。好奇的人就追着问,邓二就不得不承认,其实那天是喝多了。从人家出来还记得,走上夜路还记得,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睡在坟地里,而不是自家炕头上。人们就笑,说,原来是个酒蒙子。
邓二就得了酒蒙子的名号。
得了酒蒙名号的邓二,更加热爱喝酒了。
邓二说得一口好笑话。喝完酒更是妙语联珠。有一次,邓二给大伙讲笑话:村里人喝酒是干豆腐卷大葱——自个吃自个呢,城里人喝酒是手指头卷煎饼——吃你不吃我啊。当干部的酒事多。有个干部,有天连续参加几个酒场,喝得有点多。最后来到一个同事家里。这个同事的儿子刚出了车祸,全家人痛不欲生。看见领导进来全家人起身相迎,领导下车风一吹,酒意上涌,醉眼看到一些人垂直竖立,浑忘了来这里是为嘛,忙走过去一一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致歉,对不起啊,我来晚了,向你们表示祝贺。
邓二一讲完一桌子人笑喷了,说邓二你个死嘴,你这张嘴可让人怎么活。邓二说,那我死了算了。人们又说,没你俺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邓二越发得意,来者不拒,就喝多了。有人就说把邓二送回家去。邓二站起来,豪气地说,送什么,这点酒还难着邓二爷了?说完起身离席。出了门邓二却找不着家。龙湾村有三道街,邓二住在最北边。邓二心里知道自己住在最北边的第三家。可怎么才能走到最北边的街上去呢。邓二就站在村口数啊数,怎么也数不出哪个桥是自己家。邓二就想出了个主意。邓二装作没喝醉,一脸严肃地拦了个行人问,我昨天在砬子上抠了棵丁香,跟平常的不一样,你去给咱看看啥品种?没想到行人开口就骂,灌点马尿,出什么妖蛾子,赶紧回家!邓二就说,你看,大姐,咱就是让你去看看俺家的树,你不乐意去就拉倒呗,干嘛骂人呢?行人照头就打,灌灌灌,你看好了,我是你大姐吗?我是你老婆!原来邓二媳妇看邓二迟迟不回家,出来迎他正好碰到他在大门口数啊数……
村子小,却五脏俱全。打铁的、卖肉的、收山货的、卖膏药的、拉胡庆的、扭秧歌的样样都有。哪样人都爱喝酒。东北人豪爽,东北汉子都爱喝两口。红白喜事得喝点,亲朋聚会要喝点,高兴了朋友几个喝点,闷了一个人对着山,对着树,对着院里的鸡,也要喝一点。邓二喝酒的机会就很多。但邓二最爱跟老汤俩人喝酒。老汤能跟邓二说心里话啊。
打铁的老汤是个哑巴。
打铁的跟老道是一家的。因为老子李聃原来就是打铁的。老子肯定是会说话的。龙潭宫里的李铁匠却不会说话。李铁匠就让他的铁说话。李铁匠住在龙潭宫里,龙潭宫里的铁就天天叮叮当当地替李铁匠说话。闹土改时龙潭宫被抄了,老子像扔到龙湾里,老道们都散了,李铁匠只好搬回村里住。搬回村里还是打铁。收养个哑巴叫小汤。李铁匠去世后,小汤就成了老汤。老汤还是打铁。还是让铁替他说话。老汤打个犁铧,让犁铧跟泥土说话;打个镰刀,让镰刀跟青草说话;打个镐头,让镐头跟山里的石头说话。老汤有时也用洋铁皮打“水踳子”,让“水踳子”跟灶里的火说话,跟肚子里的水说话。“水踳子”是一个细长的洋铁皮桶,带个拐脖,上面加个盖。山里人把盖拔下来,里面装上水,放到着火的灶炕里。饭做好了,水也烧好了。水烧好了,主人却不知道。老汤就在“水踳子”的盖上加个叫叫。水一开,叫叫就唱歌。屋里的女主人就会说一声,老汤又叫唤了,屋里的谁就笑一声,出去把水灌暖瓶里。
老汤也爱喝酒。喝酒的时候不能打铁,不能让铁替他说话。老汤就用眼睛,用头,用手指说话。老汤的手语是独创的,邓二却句句都懂。俩人就常在一块。俩人一边喝酒一边唠嗑,有问有答。外面听着,里面就邓二一个人自言自语;走进去看,俩人聊得热火着呢。有一天邓二喝得有点多,呜呜呜就哭了。老汤就问,你哭啥嘛?日子好着呢。邓二就说,咱龙湾村,我邓二算个汉子不?老汤就用头说,算!邓二接着说,我邓二是孝子不?老汤又用头说算!老汤用头说话就是点头和摇头。老汤把头点得又干脆又利落,那意思是肯定算!一定算!老汤说算的时候还把酒杯端起来,跟邓二碰了一下,干了杯里的酒。邓二也干了。干完了哭得更欢了,眼泪顺着长脸往下淌。邓二说,我不孝,我没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邓二没给爹留下接户口本的。老汤就梗了脖子没言语。
想了会,老汤说,膏药李有个方,听说能管生养,不如你试试。老汤这回是用手指说的。老汤的打铁的手指又粗又硬,他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一个圆,又指了指后山根。膏药李就住在后山根上。
邓二吃没吃膏药李的药不知道,但邓二五十岁上真得了个儿。山里人讲究取个贱名好养活,邓二的老来子叫晚生。晚生是个异常聪明的孩子。三岁能读,七岁能算,上了学年年考第一。村里人说,晚生是个大学的料啊。邓二就得意地笑。村里人又说,那你可少喝点,多活几年,给晚上挣学费啊。邓二就严肃地点头,是是是。再喝完酒回家,赶上晚生写作业,就不磨叽媳妇,一个人躲到屋外去,坐在自家的小桥上抽旱烟。烟是邓二自己种的,夏天的厕所里的大粪沤熟了,一桶桶浇上去,烟叶长得好,邓二一叶叶等它们长熟。长熟了摘下来用绳子捆上根,吊在房檐下晾干,再喷潮了叠起来,阴干了放着,抽一年。邓二一边在小桥上抽烟,一边庄严着一张脸。路过门前的村里人问:邓二还没吃饭呢?邓二就认真地答:晚生写作业呢。
全村人都知道晚生迟早是要上大学的。晚生有天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通知书来那天,乡里来了小车,晚生戴着大红花接受了乡里的奖金。邓二家里第一次摆了筵席。全村人都来喝晚生的喜酒,都想沾个喜气,让自家的孩子跟着出息。酒席整整喝了一天。邓二千杯不醉,陪了一桌又一桌。直到全村人都撤了,他才拎着酒去找老汤。
那晚他跟老汤喝了多少酒没人知道,只知道俩人都喝得挺激动。喝完了老汤送邓二回家,走到邓二家门口,邓二不进屋,非要把老汤送回去。俩人走到老汤家门口,老汤非要再送邓二先回去。两人送来送去送累了,在邓二家的小桥上坐下来。坐下来又聊了多久不知道,反正后来都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第二天,早起的山里人看见俩人在邓二家的小桥上坐着,身上披满了雪花。正好深秋,那天晚上下了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下着下着变成雪,整个村庄变得一片洁白。俩人的脚印从邓二家连到老汤家,来来回回,歪歪扭扭,在白雪上踏出了一条不整齐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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