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天(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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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商店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最令我流连忘返的,是二楼纺织柜台里一匹匹花色各异的纯棉花布。当然,对于扯块花布这样的“大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小孩子来做主,哪怕是给自己做新衣裳。啥时做、做啥样式的、选啥花色的,小孩子家家是一毫也做不得主的。能够跟屁虫似的尾随妈妈,翘着脚仰着头勉强够着高高的柜台,眼馋地摸一摸平铺柜台上的一匹匹花布,已是意外之喜。如果哪块花布入了妈妈的“法眼”——不是由于那匹布的质地花色如何如何,而多半是价钱的缘故,不是质量原因打折的、就是便宜处理的布头儿。售货员——不是阿姨,而是我们同院的二大娘。若是成匹的布,她就麻利地打开来,把疵点指给妈妈看,一边说,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妈妈一边摩挲着布料一边盘算着扯多少、照正常价能省下多少、而省下的块八毛又能为家里添置点啥,或是吃的或是用的,最不济省出一袋盐一瓶醋,也是好的。得到妈妈的响应,二大娘把成匹的布用力抖开,用竹尺量。那尺子吸引着我。它该有年头了,上面也许涂了漆,也许没有,是被二大娘还有更多的老师傅的手触摸、擦拭,年深日久形成了包浆——“包浆”一词是文物收藏热的今天才知晓的,儿时咋知道这回事嘛!就是喜欢它的油润发亮!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二大娘宝贝着呢,还在尺子尾巴上栓了块菱形的红布缨子,就像过年妈妈给我的小辫稍扎的红绫子。趁二大娘撂下尺子拿起剪刀的瞬间,我快速摸了一把,感觉滑滑的凉凉的。二大娘把量好的布剪了个小口儿,一眼瞥见我的手在尺子上,快速把它移柜台里,好像我能摸坏似的。哼!回手哧啦一声响,把料子撕开、折好,用印有二商店店名的包装纸包上、拿纸绳系紧,放到妈妈的手里。若是布头嘛,二大娘拿尺子量下随口报出数来,或是一米三或是两米二,小块的够给我做件花衣裳,大块的妈妈一件袄罩下来还能剩个半截门帘儿;她边把布头搭在自己身上,边对妈妈说,看看多好看!妈妈退后几步,细细打量二大娘斜搭在肩上的料子。淡黄的底子上摇曳着细细的藤蔓,藤蔓上爬满淡绿的叶子,叶子中间点缀着零星的粉红色的小花儿,或打着花生米大的骨朵或盛开如五分硬币大。花儿的颜色也深浅不一,骨朵的颜色重些、大开的要淡些,也更鲜亮。把二大娘那张淡黄且稀稀疏疏点有几点雀斑的脸都照亮了。
这块花布最终做成了我初次跨进小学门槛穿的“礼服”。所以记得这样清晰。
实则前面的表述有一点不太准确。那时的花布就是花布,没有纯棉的概念。“纯棉”是现在的说法,以别于其他材质,诸如混纺、棉麻、化纤。而我儿时的花布,就是百分百棉布,没有那许多名堂。犹如老子《道德经》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我的理解是,大家都知道美之所以美,这本身就是很坏的事情(一定是有“丑”存在了);都知善之所以为善,这也不是件好事(一定有“恶”存在了)。同理,在“花布”前冠以“纯棉”的标签,预示着天然朴拙的“纯棉”一统天下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果然。随着改革开放轻纺工业的发展,“的确良”、“涤卡”等涤纶化学纤维面料异军突起,那时候大家都为拥有一件靓丽挺阔时尚耐磨的化纤衣物为快事。一件在身,人前踱来踱去,在我那塞北小城,其可骄傲的程度足以与“衣锦还乡”的“锦”相媲美。可说来也怪。就在大家竞相追逐经拉又经拽、经洗又经晒的化纤面料时,据二大娘说有日本人来我小城,整匹整匹地买走已被我们冷落了的“花布”——少见多怪的小城人把这作为百思不解的新闻广为传播。被现代工业文明洗礼后,我们懂了,那日本人精得很呢!拨开化学面料显而易见的优点,终于体察到了难以忍受的缺点:不透气,不舒适,不环保。回头才知“纯棉”的好。经济起飞的日本不过是比我们先行一步。人类对“高大上”、对现代化的追逐,路数基本如此,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最先出发的地方。
自然,棉布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经穿,不耐久,易破损。纯棉时代,孩子身上胳膊肘儿、膝盖、领口儿等处,常见的补丁就是最有力的注脚。再有洗晒后易褪色也同样是棉布的“七寸”。工业时代崛起的化纤面料直奔棉布的“七寸”而来,一打一个准儿!但话说回来,从以人为本的理念出发,棉布的缺点与之优秀的品质诸如舒适、透气、吸汗、环保比起来算什么呢。无论是衣物、铺盖,棉布的材质穿用得愈久,经汗浸、水洗、日晒,与肌肤的亲和力愈大,大到几乎“人衣合一”、“物我合一”,归根结底是臻于“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这是化纤面料永远无法企及的。化纤面料与人永远有“隔”,它是它,你是你,永远不能“水乳交融”。
以前各大百货商店还都有卖布匹的专柜,有事没事我都乐意去逛逛,就是不买,欣赏欣赏风格各异的花色布料,打开来比量比量,少不得扯一块,送到裁缝铺子里。接下来的日子,简直是扳着指头数着过,期盼新装上身的辰光。想象收腰阔摆的银灰大衣下飘着一圈绿叶红花的裙摆,噔噔噔细跟儿长筒皮靴轻叩玉树琼枝的街头,漫天大雪中,新奇而浪漫。前刘海打了摩丝,夸张隆起,戴了指甲大的翠色耳饰,眉若远山,红唇娇艳,青春可真是傲娇。到底是年轻啊,头顶有三斗三升火,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天气,脖子上只绕了一扣大红的棒针围巾,头上也不戴帽子。冷,是不怕的,怕的是弄坏了新作的发型。
而今商场里布匹已是芳踪难觅,犹如我那被风刀霜剑而凌迟的青春。要买花布得迢迢地跑到闹嚷嚷乱糟糟的服装城。路远,车也不便捷,一年也去不了一趟。不像以前,家门口的商店就有,顺脚就逛了。年龄渐长,那热闹喧嚣的地儿自然是少去了,对服饰的追求也由青春孟浪时的新奇特转到自然与舒适上了。那些洗得泛了白、愈发轻柔绵软的花布裙衫,不再裹着青春的腰身,流光溢彩在城市的风景线上,却也退而不休,化为我日常家居服的体贴与宁馨——经过重新设计、裁剪、缝纫,我把曳地长裙改为舒适利索的裙裤、把碎花窄腰身的小衫“变身”为玲珑靠枕。
摆弄这花花绿绿的手工活计时,恰缝“淡烟疏雨落花天”。冷雨敲窗,清寒阵阵,花雨缤纷,正所谓无可奈何花落去也。这句大实话,宰相词人晏殊写得,俞曲园却道不得,偏闭着眼睛梗着脖子强说“花落春犹在”。细想也不奇怪,前者身处大宋承平日,统治者的信心和底气还是蛮足的,神经哪有这么脆弱;而俞老先生赶上的是颓唐末世,在应试诗作里须平中翻奇,才出彩头,故而“花落春犹在”才令主考官曾国藩击节称赏。凭着这句“正能量”的诗,俞有幸被钦点为探花。彼时大清国事已不可为,“无可奈何花落去”如何说得,犯忌讳。天朝上下都乐得自我催眠。可惜这牵强单薄的五个字如何支撑得住将倾的大厦!
我就没必要效颦催眠了。明摆着的。我所追慕的“纯棉”时代、青春年华,与把颓败的国势寄托于应考士子区区一句五言诗作为吉兆的天朝,一样是花谢水流红了。
别挣扎了。花落春犹在——哪有这回事。
凄风苦雨中但见一树一树的花下是落瓣如锦。碎锦。
煮壶茶吧,或者满斟绿醑。风寒,雨冷,暖气又早停了,灶上滚水的烟气在玻璃窗上凝结成幕布,潺潺雨声中,细瘦的小桃花那雪也似的落瓣差不多要飞尽花枝了。
姑且拈来下酒。或做茶点。
说着便徒劳地伸出了那捉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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