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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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青衫湿
江州司马因感念一曲琵琶而生发共鸣,湿了青衫。自身的苦难往往在遇见相同境遇那一刻,才显现其无与伦比的悲剧魅力。此处“青衫”指黑色的官服。泪湿了官服也是颇具意味的,将一个几乎是九品下的散官人性中的柔弱温情折射到刚刚好。
彼时我十八岁,将白居易的《琵琶行》诵读到如痴如醉。白居易(772年——846年),字乐天,号醉吟。《琵琶行》作于816年,时年白居易44岁。后人对他自是褒贬不一众说纷坛,跨越千年的历史长河,此刻拎起他的青衫。在望不到尽头的悠长里,望望他。
追根溯源或许是因为中学时对《卖炭翁》的倒背如流,牢记于心的是他对底层的悲悯和他的一掬同情之泪吧。持才自傲古来有之。后来人评定一个人的是非,往往定格于他的才华而忽略他的人品。况且穿过岁月的风尘看一千年前的江州司马,所得的偏颇也不是一点半点。想来大可不必用今人的道德框架去衡量青衫湿的含金量。怀想那时我正少年,通过一本小册子泛黄的字迹抄写过不下十遍《琵琶行》。并且对作者产生了虚拟空泛的迷恋,类似于现今的粉丝。很单纯的疯狂很孤独的钟情,在我的周围找不到可以言说的同好。后来我读张贤亮的绿化树也曾有过类似情绪,并将自己与文中的马缨花虚幻得真假难辨。
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李忱写诗悼念他说:“缀玉连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至于所谓“素口蛮腰”或曰关盼盼的绝笔之句:“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不提也罢。说是对白居易最大的讽刺,莫如说显现了人性最初的真实本源。孰是孰非,后人自是无权断章取义去非议。
二:荠菜花
鹅湖和带湖,是大地上的一双美目。因其与稼轩产生的诸多连带而顾盼有姿。那年我与小丫,去青海湖去纳木错,惊讶于尘世的大美。所以我读辛词,能将眼光停留在两首很小的不被人留意的《鹧鸪天》之上。于他的近千首作品中,独独倾心于一朵荠菜花,想来亦是舍我无他了。略过他的金戈铁马壮志未酬,比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将心意眼光固执的停留。他在《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中写鹅湖,他在《鹧鸪天·代人赋》中写带湖。前人评他,多用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美,我偏爱了他的偶然的闲笔两则。多少年来沉溺到不能自拔,亦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南宋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冬,辛弃疾41岁的遭遇弹劾,隐居江西上饶时作《鹧鸪天·代人赋》。这首词写于作者被弹劾解官后,是他在带湖闲居时的,偶然邀友初春踏青,看见平原田垄群鸦落于荠菜花间所作的即兴小品。辛弃疾长期落职闲居之所,此后千年带湖因辛弃疾而著名。 原为一狭长的无名湖泊,因一株荠菜因一阕词章因一个人,而留名至今。我独钟情那句“青旗沽酒有人家”,心心念念的向往之。
辛弃疾(公元1184)44岁,作《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欢快,运笔轻灵却又暗含三分郁结。每每诵读都会产生一种不知有汉 无论魏晋的恍惚感。叶嘉莹女士曾用“欲飞还敛”、“闲而不适”赞美辛词中的这两首小章。这首词作于作者遭弹劾解官归居时,山上有鹅湖,稼轩闲居带湖时常往来鹅湖游赏。遥想彼时,荠菜的鲜嫩清芬之气伴着诗情画意被一代词人久不忘怀。据说毛村酒垆在今江西省上饶市城外,为宋代文学家辛弃疾长期落职闲居之所。极偏爱那句"晚日青帘酒易赊","青裙缟袂谁家女",一个“青”字,写出多少俏。
穿越千年去臆想一个人,必有诸多因素变幻不定。却也无法考量其细节处的真伪,我也只是在暮春的伤怀里,貌似悠闲的诵读书中的1242页,仿佛陈年的书页里能跳将出来一株荠菜几多白花。后来我教学生们宋词欣赏课,春上逢清明前后两首《鹧鸪天》总是要一回回诵读的。早上从楼口转弯处传来一阵童声: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
因辛弃疾而著名的湖水,还有《盟鸥》,于此不赘述。从1181年至1196年辛弃疾隐居于上饶,流连于山水湖泊写下数百首脍炙人口的不朽词作。
三:青蓝布裙
张洁在1978年写作《挖荠菜》一文,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我并不是怕她打我。我是怕看见她那双被贫困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哀愁的眼睛。那双眼睛,会因为我丢失了鞋子而更加暗淡。”我读《挖荠菜》已经是1986年了,在有限的阅读经历里,毫无悬念的没挑没拣的喜欢了张洁。后来她写《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她在54岁成了孤儿,她说她比妈妈幸福多了,因为妈妈四岁就成了孤儿。这个辽宁籍的女作家,和我是近的。我在48岁的时候失去母亲,我母亲15岁的时候已经是孤儿。张洁这样说:“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惟一的。”
母亲最喜我写字,每有诗文总要先于床头低坐读给母亲听。母亲走的那年,有一段时日我沉郁得厉害,隐藏于体内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也浮出水面。清明前后,我带着女儿和宝贝欢喜去田间地头挖荠菜,我教欢喜认蒲公英。娇黄的小花卧于荒地上,生活向我显现出另一种金色,让我觉得惊喜。我的诗歌也由过去的泛泛抒情走入了平静的叙述,写诗歌,无非是灵魂的相遇。
好多年了,我喜欢包荠菜馅儿饺子,喜欢过朴素的日子。这个暮春暖融融的风带起发丝,撩得人痒痒的。很是容易虚构些什么,来熨贴自己内心的伤痛。总是要做些什么吧,总是要投入些什么吧,去挖菜挖心心念念的荠菜。荠菜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还是辛弃疾的春入平原溪头开花的荠菜,还是陪伴张洁和母亲熬忍苦难的荠菜。在乡下,在喜鹊和乌鸦一遍遍唱和的田野,荠菜花是细节的细碎的不惹眼的,甚至是卑微的容易被忽略的。只是我不,每一年都不曾忽略半点。《诗经谷风》里有“谁谓荼苦,如甘如荠”,年年岁岁荠菜依旧,荠菜本身浑然不知。
我将手边的一套《词综》拿出来翻看,纸质已经发脆泛黄,光阴的印痕是抹不去的。后来我买了一套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宋词鉴赏辞典》,其中收录辛词84首,包括了他的两首写于鹅湖和带湖的《鹧鸪天》。
闲暇,偶有心意不安,唯有读书写字方能化解。青是蓝、绿、黑三种颜色。此刻暮春,眼前有景如何道尽?春巢青枝天蓝水绿,一切都那么难以分清,自不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