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谣

　　有人在收拾园子，看上去忙碌而快乐。爹娘不在以后，我这个尘世的孤儿再无田垄可依，没有菜园子开满眉豆花。我觉得孤单，尤其是清明前后，三月将尽，春意渐浓。我有一些没着没落的感觉，收捡衣物的时候找到一件毛衣，彼时我认真的编织成。左右端详，表达过心意抵御过严寒的一件毛衣，爱情过了正当时，便不需要细枝末节的描绘了。想昨日见小区里有捐衣箱，被子、衣物、书包、鞋子各自分类，清晰明了，那不如捐了吧。找了很多经年不用的物件，整个人就像穿梭在时光了。临了还是留下了那件毛衣，做不到彻底放下，就索性彻底沉浸一回。要下雨了，往日喜鹊咕咕的欢叫，不知躲去了哪儿。拆一件毛衣，想不起最初是怎么开了头，怎么定了花样子，加减针法肥瘦尺寸，一概不记得了。头疼了好一会儿，终还是下楼放进了捐衣箱。呵呵，有些事物依恋也枉然，终是过了期限，罢了。
　　
　　春天来了，我的鼻子忽然灵敏很多。泥土里隐约的，大地上游动的，天空中飘浮的，风里若隐若现的，都汇聚在一起，一波一波的与我打照面。小草芽子星星落落的，柳树的枝条缀满鹅黄的蝌蚪，晃着尾巴。这里的春意许是欠了些滋味，四面八方的春汛都被风吹了来。三月的雨，带了泥点子来。有着无法破解的谜团，迷迷茫茫的青山幽远。那一日雨丝风片的，湿了手背上隐现的斑痕。小时候我娘总会在三月犯了急躁情绪，不外乎地里活计打不开家伙，肥料种子的没备齐整。某天早上我还没起，她喊我，说外面满是青草驴屁的味道。我胡乱穿上衣服，跑出去找娘说的青草驴。娘说了好多年，我至今也不知道青草驴在哪里。莫非新破土的田垄，新生的草芽子，雨点子打了眼眶，这些模糊的事情都算做青草驴放了屁？娘已不在，不再每年说那关于三月的乡音土语。我悟不透，就不厌其烦地走，勤勤恳恳地看。我能找到青草驴。
　　
　　如果朗日，三月的乡村让我着迷。我着迷于他不为人知的汹涌。看看沉静的枝干，温暖的天空，水面返给我的涟漪，星星一样青芽子，楚楚地可怜。每一个春天的来临都像商量好了一样，明艳的色彩将村庄围拢。我多想寻一处地方，不急躁不慌乱，像老年人看了一辈子山峦梨花，却依旧欢喜成少年的欢欣模样。唉，小心意也要有个伴儿，昨晚给小欢喜讲故事，那个孤单的孩子单单恋上了玩儿跷跷板，太长的故事我只讲了一小半，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找到愿意和他一起玩跷跷板的人。这一天的心里都惦记着故事里的老嘎嘎。
　　
　　偏生个孩子心，隔三差五的作闹不消停。尘世给予的包容已是足够多，我是知晓感恩的。欢爱几多乐趣百千，我偏要爱了写字这行当。像花香鸟鸣流云一般无用，而我的乐子每一样都是无用的事物带来的。如果还有村庄给我，如果还有爹娘给我，我要乖巧的立于双亲的侧畔，听他们闲话家常。他们夸我或者骂我，都是最好的。再不能，多少再不能的事，让人扼腕叹息，让人珠泪长流。
　　
　　给我一笼鸟鸣，我不介意是乌鸦还是喜鹊，还是别的小东西。开口鸣叫就好，替我歌唱热爱的事物。那么多小叶子相跟着舒展开，拇指盖大小的青叶，在去年的悬铃木枝丫间。风吹叶不响，小铃铛也不言语。太阳斜射过来，白毛杨紫微微的穗子镶了金边儿。你看看，只是缺了一场春雨，抽抽巴巴的荠菜眨眼就水灵的稀罕人。小雨，也快了，无非是两个后晌一个头午的功夫。小时光稍纵即逝，大时光改头换面，总是不能够依随人的心意。
　　
　　酸甜苦辣咸，这就是我们多如树叶的日子。允许一小块儿覆盖，滚烫是滚烫，沉默是沉默。一勺子一杯子，月光透过木格子，透过三月的小青青。别说，满眼的满心的，悲喜苦乐，天暖了就涨起来了，凉了就会不见的。我写春雨，眼睛也会湿的，心中不安有柔软的触角自在的舒展开。
　　
　　最近梦见母亲，母亲每一回来到我梦里，都是健壮的腰脚，不说话却带着微笑。至此后，母亲与我再不能言语交流，此时心口窝钝痛。少时我们在乡下，活得贫穷生动，今又忆起不觉泛起酸楚。一定有某个地方容纳了我村庄的旧人，她们一定以我不知道的方式自在的过日子。我们村有个叫赵林的，我脑子里只有他日日早起高声喊叫的模样。他有五个孙子，其中老四和我一般大。我们都住在一个东西走向的大院子里，杂姓四五家。一年到头赵林都是要摸黑起来做活计，我听过他大声说过的一句话：“正月里的女人，二月里的猫，三月里的叫驴满地嚎。”莫非我要找的青草驴便是三月里满地嚎的那些？后来我在诗人高梁的下洼地见过驴，我料定那是青草驴，咴咴的叫，被一根木头橛子固定在一个水洼边上。高梁过去牵那驴子，带过我我和小新姐拍了照。
　　
　　春天里，我们在田野、在溪边、在果园，像熊瞎子掰棒子那样爱着好光景。可是最初的爱情丢失了，于我们不经意间丢失了。我倒是庆幸还拥有爱的能力，人间草木无不倾心。于是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有他的气息，有些痴迷有些不明白。18岁的女孩爱一个人，爱得语无伦次，胆怯慌乱。那年春上我18岁，某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在家里煳火柴盒，窗外一树杏花开得火热。就那么一抬头，我看见他走进我家院子。后来我对友人讲述，自然带着初恋一般的柔美情愫去讲。不料友人这么界定：简，你那是仰慕。你并没有谈过恋爱。
　　
　　清明将至，植物园的玉兰花星星落落地放开几个瓣。我在诗歌将玉兰描述过几回，我说那玉兰的花苞端庄紧致像春天的小乳房。我也带着小孩子看过玉兰，我喊她：高楚乔，过来看啊。她回我：你看你看，多像一树的小灯。亲爱的小孩，用不了多久，这一树的小灯就要亮了。那时春天是亮的，你的眼睛你的心都是亮的。我想，我也会是亮的。我的未来，我只要有花有光有纯洁和沧桑。一想到这些，窗帘外的鸟鸣就稠密起来，每一个枝头每一个芽苞都有欢欣的情意。这是三月末的清晨，仿佛再多睡一会儿都是无端的浪费。我要起床，这个春天正预备着香气和大花为我梳妆。

　　再过几天，远山近水都将灿烂。想到这，我笑了，上扬的嘴角宛如心头开了一朵花。玉兰或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