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时光

　　一
　　我从来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因为我越来越经常地感到幸福。　　
　　我也不是一个纯粹的思想者，依赖于自己的梦幻时光。　 　　也许明天就是阴历十月一日。秋光甚入眼。长久地为寒流和云雾所笼罩的天地之间，这两天却是阳光灿烂。
　　嘉陵江变得骨感十足，像一个倔强的女子，执拗地缄口，绝不吐露内心的秘密。因为一切打量都使她感到羞耻。我不忍一再打量这瘦了许多的大江，仿佛一个壮烈牺牲的战士，它的脏腑也都凸露出来……江渚边缘的好大一圈淤泥，江岸边如墨般的一汪死水。我的眼睛既被这样的所见刺痛了，又似乎受到某种不可言传的暗示，感觉到岸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强烈的吸引。 　　我步入了正午时分的河滩公园。它仿佛是大江按在陆地上的一个指印。无边的枯草地上，间杂着丛生而颓败的芦苇，闲散的柏杨树。杨柳夹道的鹅卵石小路上有风生水起的景象：上下翻飞的蝴蝶，似为人引路的幽灵般的蜻蜓，剑客一般暗藏锋芒的草叶。一阵风过，则是：幢幢高树叶，喳喳众鸟喧。一切都让我感觉到久别重逢的幸福，而这片天地令人晕眩的幸福中，也浸透了刚才午餐时重庆火锅的味道。
　　二
　　阳光烈。一走进没有遮拦的草地就感觉到了。我任何季节都害怕晒太阳。这女性的脆弱特性，催促我离开这一片阳光照临的土地。夏天积水的路段，现在满是白沙。“渚清沙白”，这是杜甫眼中的秋，也是我眼前的秋啊。秋是干燥的，阳光渐渐炽热起来，似乎又是我的体内带着火，这天地间无形的火焰，正要将柏杨树叶子烤焦，燃成灰烬。
　　我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中之火。然而触目每一种熟悉的植物，我的心都感觉到微妙的上升和沉落。
　　心如死灰。没有人看到灰的影子。心变成灰，这灰也许有它的价值。
　　心感觉到痛了，就会一直痛着。心是会被阳光烧成灰烬的，一个人总是要变成灰的，而且总是从心开始变的。在阳光下感到虚弱，难以承受幸福的时候，心就开始变色。
　　相对于心的瞬息万变，天地永不变色。
　　我没有对阳光仰起自己的脸，我越来越缺少悲壮的英雄气质。我只是在江滩上漫步沉思。暮秋的太阳是给人幸福的。安然享受这幸福的生命也灵动，快乐。人难道不如这些蝴蝶和蜻蜓吗？一只飞虫的生命应当终结于哪个季节呢？只要有太阳，天地间就有它们的身影。我一点也不奇怪。
　　阳光一天强似一天。我的心也感觉到这令人仰望和渴求的幸福。像这些飞翔之物一样，我在阳光下漫步，但无法像它们一样葆有充盈的幸福感。我即刻就想逃离这不失余威的太阳，回到近于黄昏那种清冷而阴暗的居所里。
　　三
　　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幸福感差异是多么大啊。比如在我与一棵树之间。我羡慕一棵饱经洪水浸淫而依然健壮优美的树。我知道因为洪水毁坏了石板路，我就害怕走这条凹凸不平的路了。甚至我潜意识里是害怕一种自我恐吓：洪水突然到来，来不及呼救。
　　我并不相信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我也并不怀疑内心令自己不悦的恐惧和预感。幸运的人往往是不涉险的人。当然成功与否不在这一番审视之中。我最大限度地保留思想上的冒险。
　　你的好奇心还那么重。一位同学听说我在网上寻找一首歌曲而发出这样的感叹。然而我倒不那么看。无知者无畏，或者如果有一种危险的东西是我在生命中所追寻的，那么我应当并且只能忠实于我的内心。
　　精神上的历险也是有意义的。人类精神的历史就是好奇心的历史。生命其实是灵魂的事。太多的事情证明灵魂不灭。作家的事业就是灵魂的事业。人不是要在客观上变得强大，而是要用心领悟神启。太阳偶尔会使我变得虚弱，似乎无所遁形，进退失据。
　　小时，母亲曾说不要在金光闪闪的午后行路，而且通常不要走在大路中间。我遵从母亲的训诫，我害怕阳光预设的某种神秘可能：或许存在一种消灭人的意志以致危及生命的神秘的邪恶力量。我心中没有一个具体的神。除了太阳，这亦正亦邪的神。上帝在灾难降临人间的时候，只能闭上眼睛； 太阳难过的时候也会扯起乌云的衣袖、痛苦的迷雾遮住自己多情的眼睛。但我不敢挑战太阳的神威。
　　四
　　我受到过死神的警示。死神其实是善良神，他给你一种预示。有时我们会与死神擦肩而过，有时被死神狠狠地撞了一下腰，却大难不死。但我特别感谢死神给我的那些预感——它们全部成了怀念的理由。而鬼是听命于神的，负恨衔冤的屈死鬼，根本不能自救，只能通过鬼魂附体的方式，曲折地打通昭雪之路。最近遇到两本哥特小说，也跟我的好奇心和预感有关。 　　写下童话《夜莺与蔷薇》的作家王尔德写的鬼怪故事也非常温情：一个古堡里的鬼魂不愿意归入自己的地下巢穴，是因为他害怕孤独；他说如果有人为他祈祷，他就再也不出来吓人了；一个美国小女孩成全了他。我也曾经探索过梦境。好友夫妇生活得并不是水乳交融，但同时死于车祸之后却似乎获得了幸福安宁；他们的骨灰合在一起，大家祝福他们做幸福连理；几年里他们甚至连梦也没有来投过一个。 　　也许王尔德的洞察足够深刻。原来人最怕的是孤独。人的所作所为都是要摆脱孤独，使生命相互印证，相互感知。怪不得失爱者深感不幸，而爱情则可以生死肉骨。人甚至不能孤独地死去，要看到最挂心的人才能安详地闭上眼睛。
　　尽管我没能拍摄下那些飞动的蝴蝶，但我在太阳下忽然想到了生命中的一切，已知和未卜的一切，关于生命，朋友，爱以及死。我对自然和人事似有了更深的领悟，好像秋叶着上了霜的色彩。有各自生命节律的悠悠荡荡的一切，在我的聆听或者审视中，都是浑然一体的：蝴蝶，蜻蜓，芦苇，三叶草，柏杨树，全都充满了生命神秘的欢欣。
　　五
　　最近还有一件事给了我很大的触动。
　　一把细葱。阿姨热情地劝告我拿走。那是她自己种在健身房外面阳台上的。我拿报纸包好了放在书包里。回家路上，见人挑一担所余无几的鲫鱼，心血来潮，买了三条。炖锅鱼汤，那葱却没有散发出香味来。我反复地想，一定是那一把可爱的免费的葱，勾起了我的购买愿望，就像买了一件衣服多半还会选双鞋子来配一样。我往往就这样不知轻重，本末倒置。
　　若生命是上帝的赠与，那么爱情、事业、家庭、幸福，就都是我必须付出代价的那一部分。人们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往往只能得到很少的一部分。这就是事实。
　　人类的命运就在于领悟之中。当我们通过自我实现来为自己的人生镀金的时候，我们能感觉到一种被活埋的痛苦，感觉到自我分裂的矛盾挣扎。这些都是我们有时为人生付出的过于高昂的代价。真正有领悟力的人，他们会在阳光下看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生；他们的镀金人生十分清醒，往往使芸芸众生仰慕歆羡、豁然开朗。
　　一个人在正午的太阳下，看到神启，有一扇门訇然中开……让幽灵归于地下，让阳光和希望归于博爱之心。
　　　　　　　　　　　　　　　　　　　　　（2010-11-6）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0-11-8 18:1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