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

　昨晚深夜做了个梦。

　　半梦半醒间被吵醒，发现床榻前聚集了许多人，有些似曾相识，有些则从未见过，都是些妇人，一个个皱眉紧锁，坐立不安状，我说你们干嘛呀?我并没有奇怪她们是怎么破门而入的，因为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们立马凑过来，说要出大事了!然后顿了一顿，往外面看。我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我睡在荒野里，我摸摸被子，有床，还有蚊帐，蚊帐是那种坐床式的，在莫大的月光下，整个田野村庄有如白昼，很多黑魆魆的影子，如潜伏的狼群，蠢蠢欲动，到处是绿色的草地，并不发亮，如毛毯，有微风，因为那些丝绒在摇荡，像无数的毛毛虫蠕动着。

　　她们转过脸来，似乎松了口气，弓下身，低声说，出大事了，他们要搞事，想要接管一切，不能由着他们来。快告诉你姐夫，派部队来!马上打电话，要快，快!然后，她们就退去，或者说隐去了，因为当时我没有留意她们怎么离去的，总之，她们很快就不见了。

　　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外衣外裤都穿在身上，连夹趾拖鞋都套在双脚上。我准备打电话给我舅舅，而不是她们说的"姐夫",我姐夫是个木匠，我舅舅倒是当过野战兵，打过自卫还击战，不过早已退伍归田，但说不定他和原来部队还有联系，不过他看上去挺老实的，可是我们家和部队有关联的就只有他了，于是我想，或许，他负有特殊使命，是部队派下来监视我们这些人的?很多人深藏不露，不是表面的那样，内里拥有着不一样的人生。是的，一定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他总是沉默不语的，脸阴沉沉的，有闲时就像猫儿磨蹭利爪那样擦拭腰间的那一排子弹，擦得白森森的，耀眼，像鲨鱼的牙齿，可他还是擦，机械式地，神经质般，看人眼睛深邃得像村庄山后岩石的那个黑洞，是的，他也许就是个深藏不露的高级间谍。他就是的。村庄里的人早已知晓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人还懵懂不知。我在电话簿里翻到舅舅的条目拨打，却怎么也拨不出去，我手机右上角坏屏已有半年多了，我熄屏点亮重拨，依旧拨打不出，屏幕跳屏，自动打字并开始拨打某个或几个号码，我点挂机却无济于事，电池是一体式的，抠不出来，我不知如何是好。"随它去吧，莫管他，睡吧。"妻子翻了个身，嘟哝着，又翻过身去。我不知道她是要我别管手机还是别管她们说的那事，其实归根结底是一码事。我不知道她刚才是否一直醒着在倾听，说实话，我对她的突然出现并不诧异，其实我已忘了有她，她出现了我才知道我一直有她。我躺下。我睡下就成了赤条条的了，我并不觉得奇怪，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一直如此。

　　可我还是不大睡得着，时昏时醒。恍惚间，有人在喊，喊我。我睁开眼睛，天就亮了。睡吧，莫管它，妻子说。我闭上眼睛，天又黑了。不知何时，我走在了草地上，绿色的像毛毯般草地，却并不柔软。到处人影幢幢，灯火摇曳。我要打电话，手机依旧跳屏，乱码。我手抖索着，心慌慌的，喘不过气来。到处都是人，面目模糊，行色匆匆。我恍恍惚惚，仿佛明白了这是怎么样一回事，又仿佛不明白，可我隐约感觉，我并不能起丝毫作用，我可有可无。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我朝他说，为什么不打120?错了，我又改口，110?那是个陌生人，他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回头看，村庄前还有很多人，都是些老人，妇人，没有孩子，有些我仿佛认识，虽然隔得很远，但表情很清晰，她们忧心忡忡的样子，步履沉重。我想我们村庄应该是遭受了恐怖袭击，全部被扣押为人质。我想起不久前有人在微信里发过一个isis成员斩首的视频，当时看得我呕吐，差点晕倒，强忍着看完后却又偷偷保存下来，接着有人发来嘲笑的表情符，仿佛对我了如指掌。我打开手机，那个视频还在，播放出来，却是另一部我从未看过的电影，这时，手机一切正常。这时，我却忘了拨打我舅舅的电话了。电影没什么可看的，仿佛有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在后面推着，我们木然机械地走着，像火山熔浆通过一个缓坡。那些邪恶分子从未现身，我想或许他们就像《指环王》里的邪恶势力那样通过控制太阳来控制一切，否则今晚的月亮绝不会这么反常的亮。控制了太阳也就控制住了月亮。

　　往前走，天地一下开阔了，一条极为宽敞的路，是土路，如绵延不断的足球场，十分平整，踩踏着没有一丝灰尘，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杂草。这时，有个人靠了过来，面目和善，和我说话，很熟识的样子，我却从未见过他。"我们接管了一切。”好像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似的，他的表情和说话口气显得轻松随意。我没有搭腔。他凑近，又说:“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瞧。”这时，我才发现道路两旁出现两排队伍，穿着灰绿色的制服，步伐矫健，有些还朝我微笑，都是些年轻人，有些我似乎认识，但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他们完全不像恐怖分子。不知何时，他们又从大道两旁隐没了，大路又空空荡荡，令我莫名地肃然起敬，我闪到大道旁的草地，让大道更空荡，仿佛在期待什么神圣崇高的事情发生似的。刚才那个人又出现了，面露微笑，很亲密的样子，挤靠着我。我们又回到了空空荡荡的大道上。他忽然跟说起阿贵来，说和他非常的熟识要好。我沉默。阿贵我自然认识，是邻村的，但和我是死对头，有一段时间里，我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曾想杀掉他，后来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原因是我觉得为这么个渣子这样做未免太便宜他了。这让我顿然警惕，后背也感到阵阵寒意，但看他脸，仍旧微笑着，显得热忱也真诚，仿佛阿贵是我非常铁的哥们，那么自然他也是。我怀疑，难道阿贵宽宏大量，对我已冰释前嫌，在他面前说了我很多好话?还是他现在忽然掌权，根基不稳，需要拉拢我以巩固地位?或者是为了展示他胸怀大度以笼络人心?又或许，这一切都是假象，他，和眼前的这个他在演戏，目的是要迷惑我，除掉我，手段会非常的残忍。我的天，最后这一个可能才是真相。是的，他怎么会放过我?我越想越胆寒，悄悄地退缩到路边。可我又是谁呢?我迷惑了。他还在说个不停。他面前的大道路面突然凸起，像个粉碎机的斗口，将他撮了进去，吞没了，然后又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令我怀疑我与他刚才发生的那一切是一场梦。我害怕极了。

　　好在，这时我醒了，一头的汗水。我开了灯，去浴室冲澡。水有点凉，水流很大，流速也快，仿佛置身瀑布中，置身于水帘里，劈头盖脸，直冲而下，眼睛，鼻子，耳朵全被水塞满，密不透风，我脑子昏沉沉的，透不过气，觉得胸腔两肺间布满了水蒸汽，然后凝结成滴，就像挂在晨雾里缀满珍珠的蜘蛛网。我想把水调小点，抹一把双眼，但找不着混水阀开关。忘说了，我浴室里的灯坏掉已有半年了，不过，外面走廊有灯，隔着玻璃门，里面的光线尚可，因而我一直未换。我想冲出去，可外面有玻璃隔断，找不到把手。我害怕就这样站着淹死，想呼救，叫妻子，可嘴巴已被水灌满，我咕噜噜吞了好几大口下去，差点呛着。我命休矣!我在心中长叹。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以这样的死法收场------在有玻璃隔断的浴室里站着淹死。是的，谁能想到呢?多么离奇，多么可笑，多么荒诞!我这样想着，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一下找到了混水阀的开关，我重返人间。我调小了水量，几乎听不见水流声。仿佛水流有着某种节拍韵律，后来我竟应和般地哼起歌来，但我立马止住了歌唱，我看见玻璃外的马桶和墙之间的狭缝里有个人影。可那个狭缝太窄，按理绝藏不下人，哪怕是个小孩，若是只小猫小狗倒还差不多，可又像极了人影，越看越像。我虽明知绝无可能，可还是忍不住推开玻璃门看，自然，那里除了挂着个马桶刷，此外什么都没有。我拉上玻璃门，人影又出现了。我想，隔着满是水渍印迹的玻璃门，使得阴影加深了，更显现了。但我断定，那绝非马桶刷的影子，那是什么的呢?我又推开玻璃门，一瞧，原来有只红蜻蜓趴在马桶刷手柄上端，红蜻蜓只有一个翅膀，但还在动，不过已奄奄一息。我知道这是儿子的"杰作"。儿子常常从田野间抓蝗虫蟋蟀之类的昆虫回来，还有小溪里的螃蟹，将它们慢慢肢解，就像拆卸玩具零件。他喜欢拆卸多腿(除了蜘蛛)和有翅膀(除了黄蜂)的活物，包括虾蟹小鸟，要是黄鳝泥鳅小鱼，他只将它们放进矿泉水瓶里养着。最近，他迷上了捕捉蜻蜓，常拿着大竹扫帚，对着低空飞行的蜻蜓挥舞，蜻蜓很多，他总能抓住些。通常，他会扯掉蜻蜓的翅膀，以免它逃走，当然不会全扯掉，因为这样就不好玩了。但有时候他不扯翅膀，而是扯掉蜻蜓的尾巴，看它没有尾巴的掌舵是否还能飞行。有一次，我看见他飞快地扯下一只蜻蜓的头，然后立马像掷纸飞机那样将蜻蜓投出，蜻蜓倒栽葱般掉了下来，他显得很失落。周围的男孩子都是这样，虐杀昆虫小鸟鱼蟹这些他们能抓到的一切活物。虐杀是他们小男孩的天性。我提醒他，蜻蜓是益虫，它能捉蚊子，那讨厌的吸血的蚊子，这样做太残忍，它也有父母和孩子，别捕捉它，要爱它。他困惑地看着我，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很明显，我错了，他虐杀它恰恰是因为喜爱它。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我拿毛巾擦干手，忍不住想抚摸它，但愿这样能抚慰它，但愿它能宽恕我那无知的小儿。我抚慰它，其实更是抚慰我自己。它似动非动，时候不多了，我的右手慢慢向它靠近。这时候，一个黑影刷刷刷地向我逼近，是墙壁上的一只蜘蛛，有乒乓球大，它黑亮的双眼珠瞪着我，是警示我，休想夺走它的猎物。我自知理亏，缩回了手。

　　回到床上，妻子还在熟睡，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我不一样，我从不说梦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个优点，假如算的话，我无疑是浪费掉了，因为我几乎没有秘密，我常常为这个惭愧，甚至自卑。似乎起风了，吹刮着玻璃窗，沙沙作响，我困倦得很，起身拉上帘布，关掉灯，倒头睡下。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没多久，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在门外，然后哐当一声，门居然开了，有两个人拿着钉锤手锯扳手什么的，正微笑着歪进来。我急忙喊，捉贼，捉贼啊!却出不来声音，我更急了，终于喊出了声，虽然沙哑，但声调很高，并且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开眼，才知道刚才不过是一个梦。我捂住嘴巴，怀疑刚才在梦里喊出了声，但看妻子仍旧熟睡着，便知道我是多虑了，因为妻子是属于入睡后稍有点响动便会醒过来的人。我又躺下，过了不久，那两个手拿五金工具的人又出现了，我明白这不过是梦，随它去吧，我倒要看看它怎么发展下去。于是那两个人靠近我，其中一个拿绳子绑住我的双脚，另一个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像是假发，他一扯就掉了。他嘀咕道，这个瘤子已然很大了，得找准部位。我听着差点笑出声，日你娘的，真有创意，居然说我有瘤子。我很好奇，一点也不害怕。那人在我脑袋上轻轻敲着凿栗，就像在挑选西瓜。后来他找准了，拿钉锤尖在我右后脑上画了个糍粑大的圈儿，另一个人拿来电钻，沿着那个圆圈均匀地打了十二个孔，就像时钟的十二个刻度。接着，它们在圆圈的正中央打孔。我并未感到疼痛，只是有点酥麻，从头顶一直到脚板心。我纳闷和关心的是，难道接下来他们真的是要安装时针分针秒针了?然而不是，他们拿来一个有柄的弯钩，插入那个孔里，我右后脑他们刚凿开的那个孔里，像打开易拉罐那样用力一拉那钩子，盖子就开了，然而并没有出血，里面幽暗不明，像个深潭。其中一人又拿出一个长镊子，伸进去，摸索着。这时，我感觉后脑刺痛了一下，然后是空痛-----空无所依的疼痛，却见那人镊子上已经夹着一团黑物出来，细看，却分明是颗紫葡萄。他高高提起，张开大嘴，吞了下去，唔，不错，他吧咂着，咽下了很大的一口唾沫。另一个人也从深潭里夹了颗紫葡萄出来，放口里咀嚼，汁水从嘴角溢出，却是鲜红的血水。我后脑的痛感逐渐舒缓，代之的是一种欣快，但空洞感却慢慢增强，脑袋里空空荡荡，如无垠的旷野，马儿在撒野，野花开遍，草儿疯长。然后，我感到虚脱，一种解脱，一种虚无，我几乎没有了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如镜面般的湖水，我飘了起来。我从门缝溜了出去，回头看见妻子还在沉睡。

　　我从床上醒来时已是今天，妻子已不在。我坐在桌前，打开窗帘，外面阳光明媚，有两只蜜蜂正在亮黄色的丝瓜花蕊中嗡嗡采蜜。我打开电脑，将刚才的这个梦录存下来。写完，我总感觉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就是想不起来。我打开房门，妻子已经做好早饭，儿子正背着书包去上学。洗漱时，我抬头看见了一只蜘蛛，我被惊醒过来。我找了手电，关上门，在卫生间仔仔细细找寻了几遍，没有发现那只红蜻蜓，就连个残存的翅膀也没有。而头顶上那只有乒乓球那么大的蜘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前螯立起，腿却在缓慢地后缩，和我昨晚冲澡时看见的一模一样。《阿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