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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血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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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氏在百家姓中,绝对属于“小众”,它不象张王李赵那样普天之下皆有,也寻找不出几个让世人耳熟能详的名人。勉强算来,骆宾王、骆家辉算是名人吧,但他们一个在唐朝,一个在美国。我要说的是,与我血脉相连、息息相关的,七百年前从陕西省三原县迁到豫西卢氏“北鄙”偏僻小村,屡经磨难而生生不息的,我们村的这一个“骆”。
  就象年轻人热衷于飙车、网络游戏一样,从年愈不惑开始,我对家族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寻寻觅觅,孜孜矻矻,我在探寻着家族的秘密。在此之前,我曾遍访我们这一支活着的亲人,遍览有关的文史资料,写过17万字的《黑色家族》,受到不少人的追捧和共鸣。但是,在我心里还是感觉底气不足,感觉还是没有找到根本。
终于,去年清明节前夕,我从村里本家黑脸叔那里,得到了一本《骆氏合族家谱》。
  家谱已几经复印,字迹很模糊,带着惊喜带着颤抖,带着对先祖的敬畏,朝夕晨昏悉心研读,我逐渐理清了头绪,理清了家族源远流长的脉络。我父亲已经85岁了,老的看不清族谱上面的小字,我就边读边问他,这个鸿恩是谁,那个永志是谁,还有维骃,维邦,等等,他以前向我提到过的家族里的人,小时候在一块玩过的,近门的,远房的,和他有过联系的,我都在家谱上找到了。我把他说过的那些无根无梢的、不连贯的人,现在连贯起来了,并从那艰涩难认的字迹中,从那格式化的简略记述中,读出了祖先的坚忍不拔,读出了他们的铁血人生,以及为了传宗接代而进行的苦苦挣扎,还有荒年,战争以及改朝换代强加给他们的无可选择、在劫难逃的命运。

       骆氏先祖

  据老人们辈辈相传,在明朝永乐年间,骆氏祖先弟兄三人,“因遭祸”从陕西省三原县管子村迁出,老大流落到灵宝县稠桑村,老二流落到卢氏县北山骆家池村,老三去了湖北不知哪个县,又说是南阳内乡县。反正那时的交通不方便,兄弟们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上。
  从百度上得知,陕县省三原县,位于关中平原中部,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因境内有孟候塬、丰原、白鹿原而得名。自北魏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置县,已有1560多年历史,素有“衣食京师,亿万之口”之美誉。先祖不惜离开世代居住的京畿之地,来到卢氏这个山大沟深、虎狼出没的偏僻之乡,这个祸肯定是遭大了。这个时间大约在公元1403年至1424年之间。那时的生产力水平低下,道路交通极其落后,祖先是如何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河南卢氏的,都想象不出来。
  据说最早卢氏县北骆家池这一带,是个水湖窝子乱草地,荒芜人烟。来到这里的这一支先祖,荜路蓝缕,披荆斩棘,艰苦创业,经过200多年的繁衍生息,终于在这一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并逐渐成为当地的旺族。在明清科举时代,耕读传家,科举取仕,就是他们孜孜追求的核心价值观。骆氏族人读书,成绩还是可以的。从家谱上可以看出,有成为太学生的,有成为例贡生的,有恩贡的,还有许多监生,庠生之类。据说还有“父子三贡生”,一代出了三个进士的,有的是以讹传讹,有的却是真的。通过科举当上同知,知县,学正,教谕等不大不小官的,也有好几个。虽然没有显世扬名的大人物,但作为读书人,还是名符其实的。
  时间到了明崇祯年间的1644年,李自成起兵,闯入八百里伏牛山,在骆家池附近大肆杀戮,骆氏族人与当地的李姓同遭涂炭,尸骨如山。据说,贼兵第一天在地上放些元宝,如果第二天不见了,说明有人拾,还有活人在,就继续杀。事后,骆氏与李氏两姓人的尸体无法分辩,只好共同修建了一座“骆李坟”。
  经过这一番杀戮,骆氏一姓大伤元气,但没有死绝。历史上的屠夫常常有 “斩草除根”的说法,事实上却是做不到的。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就能繁衍下来。就如历史上的赵氏孤儿那样。等到清兵入关,李自成败亡,又经过近百年的繁衍,人口增加,骆家池的土地及水源缺乏,骆氏与外姓之间,骆氏族人之间常常因为争水,打得头破血流。于是在清朝初期,骆家池的骆氏又逐渐迁徒,上五门分居于冯家湾(土改后改为民湾,意为人民当家作主的意思)、北沟、南盘、荆彰等村,下五门迁到杜关街、县城北关等处。
  冯家湾村土地平阔,环境优美,迁到这里的一支,逐渐发扬光大,生活富裕起来,于200年前就建起了十多幢院落,名曰凯元堂、光裕堂、广厚堂、质直堂、六合堂、三槐堂等,后统称“骆家大院”。仅听这些名号,你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家底已经很厚实了。然而到了清同治元年,太平天国余部捻军张宗禹从邻县洛宁一路蹿来,“杀贪官,抄富室”,冯家湾骆氏诸户又遭遇灭顶之灾,据县志上记载“昼则烟尘四起,夜则烽火通明”,冯家湾诸户“死伤无数,财物损失无算”。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长毛贼”,“长毛贼统怕怕着哩”。到了清光绪三年间,又遭大旱,“人吃人,犬吃犬”,生活困难,上五门中的长门骆中元率家属逃荒,于光绪四年迁居于阌乡县祝家营村(现划归灵宝市管辖)。这是逃亡到骆家池这一支中的上五门骆氏的大致脉络走向。

        家谱序写

  小户人家的家谱,大致都开始于明清之间。因为再早,已经没法考证了。不象孔子等显赫名人望族,从两千多年前开始,至今已记录到第79代而纹丝不乱。先祖来到骆家池后,忙于生计,顾不上家谱什么的。直到清宣统元年,流落于灵宝稠桑的那支骆,来人联宗序谱,但因为冯家谱骆氏自古没有家谱,来人住了几天,看着没有头绪,无奈离去。第二年,逃荒到阌乡县祝家营村的骆中元又带人回来序家谱,这一次族人几经周折,遍采广搜,才把几百年来的家族历史厘清,弄清了先祖的讳、号,但因为年代久远,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东西不可靠,于是追根寻源追到有据可查的“本”字辈,才把本字辈奉为始祖。这是第一次的序家谱。
  灵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以来比卢氏县要富庶得多,秉承灵宝人做事较真古风,骆氏人比较讲究,先立家谱,后又于抗日战争时期的1938年,又来序了一次。但这次正值国难当头烽火连天,骆氏家族许多热血青年参加中条山抗战,有的服劳役,还有的族人迁往他处,致使家谱序写不能完善,令人感叹再三。灵宝三次来人督促卢氏骆氏序家谱,这才有了现在可以看到的最初的蓝本。
  族人追根寻源,立本字辈为始祖,据说这本字辈有十个兄弟,上五门为本错、本云、本雾、本雨、本常,下五门为本文、本武、本壹、本寿、本禄。上五门人从骆家池迁出后,散居在冯家湾、荆彰、南盘、北沟等村,下五门人散居于杜关街、城北等处。上五门人中,大门本错的后代,人丁兴旺,一路传下来,而本云、本雾、本雨这三支的家谱,据说藏在一个叫骆正谊的人家中,于清光绪三十二年因遭火灾,被焚毁,于是失传了。现在族谱上关于这三门人的记载非常简略,可能是凭记忆补写的。清乾隆年间,上五门祖茔建于冯家湾村小岭南,占地两亩,下五门祖茔建于杜关街西松树嘴山下。冯家湾与杜关上下五门人的两处祖茔,于1960年前后,在大规模的全县性平坟运动中,被平除还耕,了无踪迹。
  所幸的是,家族中的一些文化人,孜孜不倦,薪火相传,从被破坏的祖茔墓碑上,偷偷抄写下来完整的碑文;从老人们的记忆中,多方考证,记录下来即将失传的家族历史,并用与生俱来的聪明和智慧保存下来,以传后世。
  家谱序写高潮共有三次。一是清宣统二年,也就是1910年,一是1938年,抗日烽火正盛时候,最后一次是1986年以后,改革开放时代。清宣统二年,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阌乡祝家营的骆氏族人骆中元,在年已六十有余,“知有联宗修谱事而未成,遂慨然焉自任,即时回卢不辞烦瘁”,在他的督促下,冯家湾等村上五门人的族谱第一次序写成功。在这一次家谱序写中,我老爷骆璧文和他的堂叔骆鸿恩、骆鸿逵出了大力,这时的老爷可能正值壮年,在村里也是当家主事的人,他在叙中写道:“余与堂叔鸿恩鸿逵悉心采访,共替其成。不两月,而使二百余年之血脉、二百余里之声气,俨然联络而系。”而在家谱序写成功的第二年,即民国元年,我老爷骆璧文就遭洛宁土匪杀害。到了1938年,灵阌又来人序谱,由于国难当头,有的当兵,有的服劳役,还有的迁往他处,这次序谱工作很不完善,灵阌来人遂感叹而去。据记载,仅凯袁堂一门,就有五个当兵抗日的,有三个“杳无音讯”。这次序写后交给14世骆永祚、骆永志管理,后骆永祚又交给儿子维翰管理。维翰和我父亲是一辈人,都是“文永武继”里的武字辈,但据我父亲说,维翰是大门人,他们起名用维不用武。据说维翰腿有残疾,一辈子没有成婚,是他保管家谱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时间到了20世纪60年代,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抄家之风盛行,维翰怕遭横祸,无奈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含泪把几代人辛辛苦苦完成的家谱,付之一炬。家族的记忆从此消失了。
直到1985年,改革开放后的春天,杜关街第15代族人骆致远在灵宝工作,顺便从祝家营村找到一本骆氏族谱,高兴之极,拿回来交给他的父亲骆瑛。其父骆瑛一看,这是上五门人的,不是他所属的下五门人的,就交给在中学教书的冯家湾村骆永森,永森一看,与他当年亲眼所见维翰烧毁的那一本家谱分毫不差,如获至宝,利用五天寒假时间,毕恭毕敬抄写了一份。抄写完毕后,思之再三,经征求族人意见,又交给现在的族人骆武学即我的族叔骆黑脸。
  黑脸叔今年74岁,和我父亲都是“武”字辈。他上过初中,懂得医学,还会阴阳,经常有人请。这些年常有外地人来村里看“骆家大院”,访古寻史,冯家湾村2013年又被评为河南省传统文化村落,媒体来宣传报道,找的都是他。这是一个乡村能人,肚子里装满了过往时日的故事。
黑脸叔给我的是一本复印本,上面的小字已经非常模糊了。他说,正本在一个叫骆长有的人手里,而长有外出打工不在家。也许是一个家族的原故吧,黑脸叔非常大方地让我带走,并交代我,把你知道的都序上。接过家谱,我心里感到意外、惊喜,还有一丝丝的颤抖。
  至于关于祖茔的记载,是一个叫骆武弼的族人,经过多次调查考稽有据,记录下来,并于1987年2月乘放寒假之际,将1958年平坟时在小岭祖茔掘出的一块“皇清太学生骆公墓志铭文”,全文抄录下以备纪事参考。
感谢这些族人们,是他们一棒接一棒地挖掘、保护、整理,才可以看清一支家族的传承,从他们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战争、内乱、欺凌,可以看到杀戮、流民、迁徙,看到人类的、同民族的,同种族的的残忍、血腥、暴力,也可以看到阶级的、人为的偏见和仇恨,也可以看到一支血脉保留的艰辛和奇崛,那些平静的文字下涌动的暗流和血腥,那些格式化记录下的凡夫俗子的卑微与坚韧,还有顺应大自然、迁就大自然、敬畏大自然,获得上天的恩泽、上帝的眷顾,以及先人在天之灵的默默佑护。

        生生不息

  骆氏先祖从陕西省三原县管子村,逃到河南卢氏骆家池村后又迁到冯家湾等处,据今已整整六百年。按25年为一代人计,如今已24代。据说上五门人的祖先名验臻,验臻生敬永,敬永生儒玉,儒玉生九让,九让生本错本云本雨本雾本常;下五门人祖先名验文,验文生敬清,敬清生儒正,儒正生九章,九章生本文本武本壹本寿本禄。到我们这一代已是第16世代,前8代已无可考证了。从有据可查的本字辈开始到现在,也就是300多年的样子。300年多来,骆氏家族和许多家族一样经历了李闯王起兵、清兵入关、太平天国祸乱,光绪三年大旱,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土匪蜂起,还有土改大镇压,三年自然灾害到最后的十年文革。每一个灾难降临时,家族中的精英人物,都首当其冲遭祸,留下弱小的边缘人物,象大石下小草,曲曲折折地活下来,延绵不息。在国家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他们连模模糊糊的影子都算不上,但在家族的历史记叙中,他们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有情有义,有创举,有挫折,有奋斗的足迹。
  话说上五门中的老大名本错,本错生弘直,弘直生道敬,道敬生化支。到了清乾隆年间,这个叫化支的老祖宗生了一个儿子叫“泽”,冯家湾、北沟、荆彰等村的骆氏,大都是泽的后代。这个叫泽的骆公,字惠轩,他是“皇清太学生”,就是在国子监读书的生员。在祖茔的墓志铭上,完整地记叙了他一生的事迹,而其他人的讯息,都是一麟半爪零零星星。铭文上说他“性倜傥,慷慨而尚义”,少年时家境艰苦,20岁就失去父亲,协助母亲操持一家人生活,帮助兄弟姊妹子侄们筹办婚丧大事,“至若于凶荒,赈贫穷接下,以恩抚田,惟宽种种,盛德邻里,皆能评言之”,总之一句话,这个骆公是一个标准的孔孟之徒,他对子孙说过一句名言:“人不知书,不可以为人;家无读书子,不可以为家”。他一生“营学舍,缮馔脩,广招四方益友,令诸子偃仰”,就是说非常注重教育。他有五个儿子,除一人早夭外,其余四人两个是例贡生,两个是监生。到了他的孙子辈,11个孙子中有10个是有功名的,有例贡生、监生、庠生,还有州同、教谕、候选教谕、诏待、光禄寺署正、千总、布政司理问,重孙子里有恩贡、奎文阁典籍等。总之骆氏到了泽这一辈,达到鼎盛时代,成了真正的书香门第。泽生于乾隆十四年,死于道光三年,享年74岁。泽娶过三任妻子,还有一个如夫人,生了五个儿子,分别是特生、锦生、慎生、崧生和运生。家谱上详细记叙了这五个儿子的子孙情况。我们这一支就是泽第二个儿子锦生的后代。住在冯家湾村里,名声远播,被外人称为“出去北门第一户”。
  特生的一支住在村子称东院,对外称凯袁堂,还有许多散居于冯家湾四周村庄,家境相对较好;锦生当年主持家计,就是我们这一支,俗称西院,对外称广裕堂;慎生没有儿子,取特生的二子为嗣,后人住地称大院子,对外称质直堂,崧生当年主持门户,善读书,他的后代分布在村子四周,后人多为教师。而运生,小时候喜欢骑射,他的后人们住地称为上场。上场人丁兴旺,有三个上过黄埔军校,任少将师长、骑兵连长等职,还有一个跟随国军到台湾。可惜生不逢时,命运都很坎坷。
  父亲说,村里诸多人家,也就是这几家有稞租,尤以我家为多。我分析了一下原因,为什么我们这一支稞租多?因为“锦生与志学经济家计”,也就是主持一大家子的生计,自然持家有方,通晓发家致富的门道,加上这一支四代单传,锦生生锡畴,锡畴生鸿绩,鸿绩生璧文,让人提心吊胆的四世单传。积累下的财富,都给了一个儿子,没有人争没有人抢,那么经过三代以后,我家就成了出去北门第一号的大地主。而东院是泽大儿子特生的后代,特生有三个儿子,给慎生一个后,还有两个,大儿子志学也是主持家计的,财富也可以,只是比我家少一些;上场是泽三儿子慎生的后代。慎生早亡,取特生二子志德为子,没有父亲的支持,母亲又是泽的如夫人,人少势弱,自然受到一定的影响。泽三子崧生“能持门户,识大体,每过往见其内外整洁,图书满架”,他的后代喜读书,多文职人员;至于泽的小儿子运生“善骑射”,就是尚武,他的后辈人从军的多。看来,世上的事,都是有传承的啊。

       铁血人生
       
  古语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世界上的事,都是不断变化的。由穷到富,由富到穷,几千年来不断演绎着这个故事。就说这冯家湾骆氏吧,当初都是一个祖宗,但树大分枝,枝大分杈,几百年过去了,由于各种各样内在外在的原因,逐渐演变为穷骆和富骆。富骆住在村子正中心,是骆氏家族中的主流,而穷骆就沦为富骆的长工、短工和仆役。但穷不一定是坏事,富也不一定是好事。
  我们这一小支,经过了四世单传,到了我老爷骆璧文这一代,他老人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人丁兴旺,骡马成群,家产丰裕,日子过得火炭一般。但就在民国元年的1912年,土匪蜂起,我老爷和他的二儿子骆永诠被土匪杀害,死于非命。据《卢氏匪患记略》上记载,“民国元年,九月二十九日,杜老六、杨六盛、宋老八等,率悍匪数十名,抢冯家湾骆氏诸户,该氏为县北大家,岁贡骆譬文、拔贡骆永诠父子俱死于匪,缘该父子用快枪对击者良久,弹尽卒被匪伤,将该父子尸置火上焚之而去。时冯家湾损失财物,难计其数。”老爷的大儿子骆永让,据说死于开封县长任上。这一家就剩下我爷一个独苗。爷爷当时只有17岁,父兄被杀后,他多方查访,最后用土匪头子的头颅祭奠父兄,还为他们盖了一个牌楼作纪念。爷爷也算是一个能人,他主持家计,抚养哥哥留下的遗孤,当过镇嵩军骑兵营长,返乡后又当里长、民团团长、剿匪司令。抗战时期,国民党15军军长、河南省政府省主席刘茂恩碾转伏牛山时,又任命爷爷为“当预备队队长”。他一生生了四个虎子,按大排行分别是我的二叔三叔父亲和四叔。1946年,新四军中原突围,爷爷以52岁的高龄和嵩县剿匪司令高茂斋共同守卫杜关镇,最后被新四军俘虏,后被家人赎回。第二年,陈谢大军横渡黄河,在灵宝一带“走马点火”搞急性土改,祸及冯家湾,我爷爷和三叔被农会乱棍处死。据说一开始称他为开明绅士,让他为大军筹粮筹款。谁知一夜之间翻脸,被打死。打死他的也都是同族中的骆氏诸户,所谓的穷骆。据说几个村的人都被挟去开大会,然后要求每个人都要拿一根棍子,路边的杨树娃子都被折光了。我爷被打死后,尸体被“大卸八大块”。我问黑脸叔,我爷这人到底坏不坏?黑脸叔回答,村里人都说,你爷这人脾气统好着哩,他一辈子做善事,建学校、给长工娶媳妇等等。我说,那为啥要打死他呢?他笑笑说,社会嘛,这朝不要那朝人了,你没有办法。家谱上对我爷爷的简述是:“永驻,字著斋,民国5年与村内人士商定建冯家湾学校,民国7年以后,任镇嵩军骑兵团第三营营长。返里后,任县民团团长,抗日战争时期,任卢氏县预备大队第四支队队长。1946年8月14日,新四军攻克杜关,被俘。后以800现洋赎回。1947年10月初二日,被农会乱棍处死,慷慨就义。”我爷爷和三叔被打死后,我二叔又回来报仇,最后据说杀了12个人,其中骆姓10人。
  穷骆和富骆,同住一个村,同起于一个祖先,他们之间有矛盾,有分岐,但还没有仇到不共戴天。如果没有阶级斗争学说的盅惑,他们本可以同在一片蓝天下,平和地相处,安逸地生活。
  1950年镇反时,骆氏当家人又被镇压了13个,又留下许多遗孤在这个社会上歪歪揣揣地活了许多年。每一次血腥屠杀,留给后人的都是消化不完的苦果,继承不完的沉重。杀人者与被杀者,都很可悲。当我在家谱上看到一个名叫骆正西的人,他的名字后面写着“无子”时,我的心在颤栗。因为他唯一的儿子是被我二叔带的人杀死的,他也是上五门人,本雾的后代。因为他在斗争会上开了头炮,导致我爷爷被打死。我想,他也是个可怜人呐,诉苦难道是出于他的本意吗?
  亲人的名字,仇人的名字,整齐地排列在家谱上,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的年代里,活过,创造过,挣扎过,抗争过,但都逃脱不了时代给予他们命运。他们和我,息息相关,血脉相连。
一个个家族的历史,组成我们民族的历史。在近代,是那样的残酷,悲情。
  看完家谱,最让我惊心的,还有无后。封建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漫长的岁月里,家族里的成员为了延续后代,做过多少努力,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啊。有许多人的名字后面,是残忍的“无子”,于是承嗣,兼祧,过继,想尽了办法。有一个人,一连娶了四房妻子,还是没有能生下一个儿子。这可能是“男不育”了,那时医学不发达,原本是不太难医的病,也没有办法。还有一家,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竟然都无子。好不容易要了一个兄弟的儿子,这个儿子竟然也是无子!还有的两门过继近门的一个儿子,叫作兼祧。两家都为这个儿子娶一个媳妇,这边媳妇生下的儿子归这边,那边的生下归那边。看戏剧《桃花庵》上苏宝玉两个父亲给他娶两个媳妇,是真有其事啊。传宗接代是人的生物学本能,也是人类的第一个需求。在封建社会里,没有男孩的家庭该是多么悲苦啊,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呢。

  清明节前的民湾村,春光明媚,风和日丽。树木的新叶,散发出熠熠的光辉,晃得人心底发亮。小河水静静流淌,几只大白鹅,漫不经心地在河边散步,河对岸一畦一畦整齐的包菜,泛着绿光。拉硅矿石的大车不时从村边驰过,老人们宁静地坐在门前,拉着家常,还有一家盖房子的,许多人在帮忙。一切都仿佛在提示你,这是一个美丽和平的山村。走在这片祖先们生活过的土地上,我感到新奇,激动,陌生,还有亲切和颤栗。在村人的眼里,我是一个陌生人,但在我心里,我和这里相识已经很久了,久到六百多年前。
说到民湾村被评为河南省28个古文化村落之一,有许多外地人不辞辛苦慕名前来观看骆家大院,并如数家珍什么光裕堂、广厚堂、凯袁堂等十三重院落,还有大河网、西部晨风上刊登的“走进古文化村落冯家湾村”,“一门出了三进士”等,村人沾沾自喜的样子,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们的骄傲与我无关。我关心的,是那些被损毁和破坏的永世不再的房屋,和废墟下面永远无法瞑目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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