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土窑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一土是躺着的土,松软的,坚硬的,土黄,赭红;立起来,土就成了墙,成了房子,成了村子里老老少少和猪马牛羊的屋。人住在房子里,在房子里哭,在房子里笑,在房子里出生,摸爬滚打,就成了一群群黄土地的后生。那些温暖的老屋啊,根基总是显得有些不大牢靠,……
一
土是躺着的土,松软的,坚硬的,土黄,赭红;立起来,土就成了墙,成了房子,成了村子里老老少少和猪马牛羊的屋。人住在房子里,在房子里哭,在房子里笑,在房子里出生,摸爬滚打,就成了一群群黄土地的后生。
那些温暖的老屋啊,根基总是显得有些不大牢靠,风吹过,雨打过,摧残了老迈的腿脚。矮矮的土窑,就在村庄后面,穿过一片庄稼地,豁然开朗,就能看见一座座模样笨拙的土窑。
我去送饭,几个馒头,一点咸菜,或者几只咸鸭蛋。娘叮嘱过,二哥干活出狠力;回去,锅里还给我留着。热辣辣的阳光,仿佛一点就着,二哥的脸上,青筋暴起,汗水不分个地往下流。把泥土塞进坯模里,抹平,实实地扣在地上,一块块方正的土坯,在阳光下咝咝地冒热气。很多年后,在那座为我修建的院落里,依然常常遇见手工的红砖,纹理细密,似乎还浸着阳光与汗水的滋味。原本,这些活该是父亲干的,就像村子里的很多父亲,拉拉杂杂,生下一帮子子女,哪一个不得操心上学,盖房,一直到儿女成家。父亲也就老成了一截子榆木疙瘩。不死的榆木疙瘩们,在村子和土地之间蹒跚地走动,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惦记着南岗子上的那片玉米地或棉花。
不是父亲偷奸耍滑,大略是老天在考验这个九口之家。娘不止一次地说,你父亲瘫痪那年,刚刚47啊,东拼西凑了几十块钱,家在东北的八舅和五伯又邮来一点,总算住上了医院。
其实,二哥晃动的身影,只遗留在我记忆里一小部分,那座土窑到底是二哥还是三哥与人合伙修建的,不得而知。但是,那一幕太阳下焦灼的画面,却愈加清晰,刻印在我的脑海。像一掊土,被塞进坯模里,成型,风干,烧炼,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
后来,二哥因为在家很难说上一门亲,去了东北。三哥复员回家。
轰隆隆的机器在小河边响,简陋的制砖机筛糠般抖动。二姐,三姐,三哥,我,每个人都忙碌在烧制红砖的流水线上。当然,搅龙旋转,少不了别的合伙人。填土,切坯,把生坯放在板车上。我常常以为,那是牛才干的活,脚蹬大地,肩膀蓄满力气,拖着一个渺茫而沉重的希望,向前,向前。
村后的这块地,原本是一片盐碱地,一到秋天,涂上一层白白的硝盐。植物,只有兔酸草,活得枝繁叶茂。摘下一片兔酸草,苦苦的,酸酸的,涩涩的,好象汁液里流淌的也是那股硝盐味儿。
土窑,平地上挖一口大坑,方圆几丈;然后,用土,用大块的土坯,圈起。像一个个圆鼓鼓的蒙古包,蹲守在平原腹地。那些晒干的土坯,已经具备红砖最初的模样,土里土气,一块块被整齐码放在窑洞里。
夏日的乡下,少风多雨,好好的晴天忽然飘来一团黑压压的云,焦急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风干的土坯不能被雨淋,那样,业已成型的土便会瞬间瘫软,复而成泥,成土,碾碎每个人心头的希望之火。搬运啊,遮盖啊,我们成了一只只乱做一团的蚂蚁,最后,湿淋淋地站在大雨里,看闪电裂开天空,听奔雷滚过大地,满脸沮丧与茫然。
火,养育人的火,在圆鼓鼓的土窑里熊熊燃烧,神色庄严地站在窑门口,无形而有灵的火,将大地上的谷物,熬煮成粥,一口口,喂养出健硕的骨骼;也将青涩的泥土催熟,为贫瘠的时光添砖加瓦。我们,乡下人,并不比别人卑微。尽管我们形容孤单而憔悴,脚步匆忙而琐碎,眼神,始终笃定地凝望乡土。泥土不会哭泣,在二哥甩起膀子制成土坯的那一刻,在我们来来回回的脚步里,每一粒土,是否终将被注以血液,赋于魂灵,在升腾的火焰中沉默,披一身霞光,走出狭窄的窑洞?
几年后,我来到这些破败的土窑前,圆鼓鼓的顶部,已经坍塌,像一只只独对苍天空洞的眼睛,再也没有可供吐纳的烟火。往东数,第二座,那是扁三家的土窑。扁三,扁二,和扁老大三兄弟,为了也能住上一座像模像样的红砖瓦房,弟兄三个夜以继日地劳作,终于圈成村子里最后一座土窑。要不是作为会些巫术的扁三娘说那句话,至今,我也想象不出一个家庭竟然在几年间,分崩离析。土窑建成的那天,很多人都来庆贺,扁三还系上一根大红腰带,面向东南,敬呈火神三碗烈酒,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扁三娘颠着小脚,绕土窑转了三圈,一直念叨着一句话:大火呦,天水呦,片瓦不留!大火呦,天水呦,片瓦不留!然后,迷一样晃着身影,消失在迷蒙的雾气之中。
越明年,扁三家与人口角,扁三娘上去劝架,被一根树枝敲在额头,驾鹤西游。
好象那个年头的雨并不怎么频繁,然而,每当扁三家点燃窑火,出窑前,必有一场暴雨,不期而至。翻黄历,请先生,左掐右算,明明寻好的黄道吉日,到头来,一场大雨还是不偏不倚,砸落在扁三家的土窑上。很多次,走过扁三家的土窑,一块块灰不鲁突的砖,半生不熟地堆放在窑门前,扁三拧紧了眉头,弟兄仨摇头叹息。不是火生了就是火大。后来的事情更加离奇,熄火,打开窑门,很多人呆立在那里,瞠目结舌。有的像青面獠牙的凶神,有的像面目凶狠的夜叉,有的像一个赤身露体的人的形状,被穿在一把长长的剑戟上,流下来,被烧炼成琉璃的陶土,像一汪惨黑的血,闪烁着阴森的寒光。那日的窑场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造型。 惟独,没有一块像模像样的红砖。
越三年,扁老二在收麦时节的一场大火中,惊吓而死。痴傻的婆娘呵呵笑着,手舞足蹈,在突然而至的淋漓大雨中走失。留下一个叫龙的孩子。
又过了年余,扁三一家人迁往西疆,以包地为生。扁老大死在十月盛开的棉田里,双目微闭,没有疼痛与哀伤。至此,鳏居多年的扁三终于名正言顺地和孀居的嫂子,生活在了一起。那个没有爹娘叫龙的孩子,十年后考上一所著名的学府。
我能把土窑譬喻成什么呢?一只只茫然朝向天空空洞的眼睛?或者,一个新生就老去的事物,始终以蹲守的姿态,孤零零飘荡在村庄之外,吐烟纳火。那些土,土黄,赭红的泥土,在走进土窑的瞬间,是否心中一颤,这烈火中的煎熬,带来的是恒久,还是与如谶语般被流光击中,烧制成扁三家土窑里一堆无用的琉璃,幻化出各种骇人的面孔。让乡村之夜,多年以后,还活在颤栗与惊悸的梦魇之中。
二
一座崭新的红砖瓦房建成了,按说,我该欣喜,该庆幸在这个暂时还算贫瘠的村庄里,终于,名义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年我十七,在走出学校大门的那一刻,百感交集。
复员回来的三哥,也有他的房子,且有一个温柔的妻,组成了一个还算完美的家。家一字,由来久矣。或许我们的祖先走出山洞与荒野,逡巡的眼睛盯在一处空旷的土地上游移。好吧,就选择在这里,有山有水,有土有泥,起一架简陋的茅棚或屋舍,篱笆织就的院落,荡起融融的暖意。起初,因为我上学,家里的粮食且不够我一个人糟践,何况,要起一座红砖瓦房。三哥说,要不就少起两间,留下墙茬子,等日后生活稍微宽裕些,再起另外两间。娘却固执,硬是东拼西凑,弄来砖瓦木料一等所需物件,堆在老屋坍塌后的院落里。也许,那时的枣花开得正好,米黄色的小花,拥拥挤挤,开在枝桠间。院子里,老箱老柜,经年的老桌老椅,一地狼籍。娘却一如临阵指挥的沙场将军,告诉泥瓦匠,应该如何仔细谨慎,乡下人盖口房子可不容易,弄不好将来连个媳妇也找不到。 最后一次返校的那天夜里,辗转难眠。那架曾给予过我无限温暖的老屋,竟没等到我看最后一眼,便消失了踪影。土黄色的老屋。正屋三间,娘,粮食,一应杂物,住在西间;三姐二姐和几个老箱老柜住在东间,这便是她们简陋的闺房了。我和父亲,常常是吃过晚饭,拐过那条曲折的小胡同,到坡下属于二哥的那座牛屋去住。可是再小一些时候呢?我苦思冥想,终于想起在娘居住的那间老屋里,我是如何跟娘纠缠到最后,温软的胸膛,干瘪的乳房,我执意将娘的乳头含起,干咂了许久,沉沉睡去。梦里,也许是小河边,尿急,随手掏出尿尿的工具,一边还在唱小燕子穿花衣;醒来,娘正一手抖搂着被单,一手将我揽在怀里。有一天清晨,老屋在夜色中抖成一团,娘甚至没来得及穿好衣服,便一把将我抱到院子里。然后,叫醒二姐三姐。地震了,娘说。从那天起,娘怕有余震,坚持让我一个人住在院子空地上的窝棚里。老鼠打洞的簌簌声,粮食散发出来土腥味儿,母亲身上浓浓的母亲的味道,瞬间将我包裹。也许,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老屋,简陋而温暖,贫瘠却永恒在记忆。 从此,我将不能和亲爱的兄弟们朗诵昂首是春,俯首是秋的诗句了;从此,我见再也不能天天和那些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在灯下温习功课。晨起,大雾弥漫,小三叫醒我之后便向操场跑去。我疑惑地醒来,知道今天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却一时想不起来,直到迷雾中的树撞上额头,这才惊觉。原来,是离别的日子到了。没有人劝阻,三哥只是说由我做主,若想继续,就继续未完的学业;娘在一旁叹息。直至今天,我也没有向她说起我为何离校辍学的原因。仿佛,那座红砖瓦房,生生是一句谶语,它的新生,暗合了我必将是一个终生留守在黄土地上的庄稼人。 熊熊的火光在土窑里燃烧,三哥或其他人,神色凝重地站在土窑门口。他们,在乎这土窑吞下去的已经变形的泥土,每日每夜,守侯在这里,以防不测。扁三和三哥一直交谈到很晚,说为什么自己烧不出成色最好的红砖。大略,那夜喝醉的三哥,毫无保留地向扁三提供了烧土窑的所有细节。可是,第二天清晨,我还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惺忪着眼,看见扁三家土窑里地府般的一幕。 或许,是风水好呢,有一天娘很神秘地对我说,说在推倒老屋的那天,瓦砾间游出一条青花大蛇,绕看业已坍塌的老屋,转了三圈,便消失里踪影。娘去村东的小庙里焚燃一柱香,求菩萨保佑。多年后,我还是喜欢给乡间盖房上梁的人家写“白虎架金梁,青龙腾玉柱”,希望,乡下人费劲心力修建的住所,能牢固百年。至于这句吉祥的联语,却始终不知出自何处。所以,对于土窑,我也宁愿相信,暗中一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佑护。生在乡间的我们,一没有先进的检测手段,二没有超前的意识,把躺着的土,塑造成形,然后放置在火里,让泥土经受着烈焰的炙烤。 是不是,也有燧人氏的灵魂在暗中相助?
点火那日,每个人都极度虔诚,被请来的那面牛皮大鼓立在窑厂中央,头上,腰间扎着火红布条的汉子,行了一个罗圈揖,震天彻地的鼓声响起,嗵嗵,嗵嗵,似火焰在升腾舞蹈,熬炼着乡土的筋骨;嗵嗵,嗵嗵,似火龙在旋转,盘绕,飞过乡村的屋顶,煅烧着村庄的意志。
我凝视一块红砖,土拙的面孔,裂变的纹理,透过去,仿佛看见在烈日下奔跑的亲人。三姐比我大不了几岁,记得开学那日,怯怯地和我,一起站在娘的跟前。书包,本子,铅笔,娘把书包放在我的肩上,像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转身,却不看三姐充满希望、继而落寞的眼神。或许那天的三姐是哭了。坐在村前的小河旁,看青青的树叶落了一地。有的落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漩涡,无奈地顺流而去;有的飘舞了很久,还是落在泥土里,再也不能在轻盈的时光中舞蹈。多年后的某天,当三姐把书包和铅笔交给自己儿子的时刻,是不是心中也会咯噔一沉,想起那天忧伤的时光?烧土窑的那段时间,三姐也正值青春,却早早显现出对生活的隐忍与淡漠。三哥常不在家,刚复员,不甘心在泥土里刨食,每天挖空心思,鼓捣着诸如贩粮食倒卖棉花的小本生意,给牛割草,给棉花捉虫子,给庄稼打农药,便落在三姐和二姐的肩上。在娘期待的目光里,三哥知道,虽然不是长子,却又不得不在现实景况下,挑起家庭的重任。默默地率领一家人,修建土窑,烧制红砖。
我在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中挣扎。被丢弃的课业,远去的梦想,无用的诗歌,仿佛远不如一砖一瓦,给家庭或生活的根基提供更多的实惠。明明知道错了,也执拗着不肯挽回。后悔么?一次远行的灯光下,兄弟小三问。我笑笑不语,一杯冰冷的啤酒,咽下,漾出的是几许苦涩。从匆匆逃离学校的那一刻算起,梦中考试,一如从前宁静的校园,一如从前的纸笔沙沙,绞尽脑汁,却始终不能提供一个明晰的答案。还是梦中,和努力学习,放肆玩耍的兄弟在一起,看哪个班级里的女孩最漂亮,一转身,却宁愿低到尘埃里,再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神。许多年,失意落寞的梦魇,挥之不去。却惊讶于自己从来没向谁说起辍学的悔意。
逃避,或者悲伤,都不再想起。或许我所生长的乡村就是一座土窑吧,拍拍身上的灰尘,走进烈焰熊熊的火光之中,便已无路可退。或者,一如谶语般变成扁三家半生不熟、形状怪异的琉璃,顽固不化很多年,依旧堆放在村口。或者,我简单的出身,就是一块沉默的红砖,既然已成定论,何必再追忆,那早已远去煅烧的惶惑与艰辛。
新房落成的那天,我看见娘哭了。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0-14 13: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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