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

但丁
武志强

　　但丁在经历地狱各层和炼狱的艰难之后，终于在天国见到了贝雅特丽齐，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这是《神曲》的核心。但是，为什么我也要激动呢？为这一个场景。一个男人历尽艰辛，见到了他所爱的女人，然而只是在梦中，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梦中，再华丽的场景醒来也不免有几分的凄凉。 　　但丁爱贝雅特丽齐，但贝雅特丽齐并不爱他，这是被事实证明了的，证人就是我，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切，看见了但丁的梦境，和这梦境的凋落。或许醒悟的那一刻，就是梦破灭的那一刻，如果执迷不悟，只能在最后苦了自己。但丁不愿醒来，他愿意永远都在自己的梦中，经历着这一场梦中的邂逅，这辉煌灿烂的一瞬间。那蒙着面纱的女人，就是他的至爱。就像最初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此时也是羞怯而惊慌的，他想躲到维吉尔的后面，寻求庇护，但维吉尔已经离开，不在他的身边，只有他和眼前的贝雅特丽齐，他的梦中情人，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恋爱上的女人，他朝思暮想的贝雅特丽齐，一度不理睬他的贝雅特丽齐。 　　他向她诉说自己的心愿，贝雅特丽齐，我这一路来找你，为什么却找不见你呢？因为你已堕落的太深了，没有办法拯救了。贝雅特丽齐这样回答他。但丁为此心酸落泪，他已意识到这是他生平最大的屈辱，但他不能不爱贝雅特丽齐，因为他做不到，他所有的就是这样的一份满含屈辱的爱。 　　贝雅特丽齐是高高在上的，但丁对她只有仰慕的份儿，所以他垂下自己的目光，开始虔敬的聆听教诲，这是贝雅特丽齐的教诲，他心中的爱，他愿意为她牺牲一切。“爱上一个人就像是创造一种宗教，而那种宗教所信奉的神是靠不住的。”博尔赫斯这样的解释是对的，他看到了宗教和信仰对一个人的激发，一种想象不到的力量就在但丁身上发生了，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贝雅特丽齐就是但丁的偶像，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更可怕的事实是贝雅特丽齐并不爱但丁，她嘲笑、忽视但丁，但丁只是在单相思，在一整部《神曲》里我看不到贝雅特丽齐对但丁有什么样的爱。 　　不幸的但丁迷信着爱情，爱慕着贝雅特丽齐，成就着他的信仰。这信仰的光辉有一刻会笼罩在但丁的身上吗？哪怕只是在梦境里。我认为但丁是伤心的，他其实一路就是这样伤心走过来的，无论在地狱还是在炼狱，因为那些历程是他注定要经历的，是他无法回避的。实际情况是贝雅特丽齐断然拒绝了他，而他在梦中见到的贝雅特丽齐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贝雅特丽齐走下一辆由半狮半鸟拉的车子，她的衣服红得像火，蒙着面纱，但丁看不到她的脸，只凭心中的惊愕和敬畏就知道那就是贝雅特丽齐，他在天国的门槛上感受着以前在佛罗伦萨时多次使他震撼的爱慕之情。这感情一浪一浪扑过来，袭击着他，他为此都要感到整个身体都在颤栗了。这是一份始终都让他感到颤栗的爱啊。当他想着贝雅特丽齐正以满怀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时，他不清楚自己正在经历一个梦境。这是但丁的幻想，也是但丁眼中的现实。 　　“对于但丁，贝雅特丽齐的存在是无穷无尽的。对于贝雅特丽齐，但丁却微不足道，甚至什么都不是。”博尔赫斯这样归纳、总结，正因此我们才同情和崇敬着但丁，他成为了我们心目中的神，成为鼓舞我们前进的一种力量象征，并且努力忘掉但丁经历的那些痛苦和折磨。在但丁那极大的爱里是充满了焦虑的，这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能让人感觉到。所以我们才希望但丁获得幸福，哪怕这幸福只是他自己内心的隐秘象征。 　　在贝雅特丽齐的引导下，但丁在不断的上升，每上新的一重天，就能看见贝雅特丽齐越来越美丽了。恒星都在他们脚下。恒星之上是由光组成的永恒的天国。他们登上了最高天，在那无限的领域，远处的景色更见清新，但丁看到了一条光河，看到了成群的天使，看到了天国的玫瑰，那些正直的人的灵魂。他在突然之间发现贝雅特丽齐已经离开了她，处在高处的一个玫瑰圈里。他抬眼仰望她，祈求着她，求她接纳他的灵魂。

　　　　“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
　　　　　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转过脸，走向永恒的源泉。”

　　这样的场景在我眼前重现，我看到但丁面对那上面他所崇拜的女人，他的伤心，那伤心简直无法掩饰。但丁渴望得到他的幸福，然而那幸福在离他而去。一切都是清晰的，距离不可缩短，所谓的追求也要在这里止步。贝雅特丽齐突然不在他身边了，他失魂落魄，“他在哪里？”他急着追问取代她的老人。他看见最高处的玫瑰光圈里的贝雅特丽齐，“头上有光晕的贝雅特丽齐，爱穿红衣服的贝雅特丽齐，他朝思暮想的贝雅特丽齐。”二十四岁就去世的贝雅特丽齐，嫁给了他人的贝雅特丽齐。但丁望着她，她在高处，那是他不可及的高处。他在向她祈求，我能够感到那几乎就是一种绝望的祈求，像在祈求上帝，祈求这样一个他所渴想的女人：

　　　　“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在
　　　　　我祈求你拯救
　　　　　我地狱里的灵魂——”　

　　然而贝雅特丽齐呢？只是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朝永恒的光的源泉走去。无论怎么诠释，都是贝雅特丽齐离开了但丁，但丁并没有实现他的心愿，得到他希望的爱和幸福。但丁最终还是失去了贝雅特丽齐，我这样说，是从诗人感情的角度考虑的。 　　事实是这个场面完全出于但丁的想象，他在现实中永远失去了贝雅特丽齐，他只有梦，只有梦境是属于他的，贝雅特丽齐就是但丁的梦，梦的全部，他在想象中和他在一起，让她陪伴在他的身边。倏忽即逝的微笑之后就是那张永远扭过去的脸，但是但丁相信那最后的微笑永在，觉着她“又朝我看了一眼”。 　　这一切在阅读中似乎不可忍受，但想到是出于虚构，一切不过是幻象，从而也就变得可以理解。 　　贝雅特丽齐永远在但丁的高处，在他需仰望才可见的地方，一个在明净的天穹，一个在最深的海底，这样的爱，这样祈求着的爱，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但就文本而言，阅读到最后，如果说《神曲》是经历的梦魇，那么也是可愉悦的梦魇，因为但丁给了我们希望和亮光，哪怕这些希望和亮光出自虚妄。对于我的灵魂，我从这里开始，也要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

武志强 201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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