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那边，叫岁月

记忆那边，叫岁月

汤如浩

　　花朵凋谢了，小草枯黄了，树叶飒飒而落，时令如此迅捷，让人还来不及反应，转眼间，秋天就如约而至了。时光这边，那些溜过去的散淡的记忆片断，就叫岁月。 　　曾经，我习惯于在秋天，写一些类似于丰收的文字，关于秋高气爽、瓜果飘香之类的语词，我有着天然的热忱，甚至不惜连篇累牍，将那些华丽的文字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以为那就是最美的文字，最真挚的情感，也是自己献给家乡的最好旋律。那些篇什中，秋天，事实上是一个充满着艳丽色泽和甘甜味道的理想季节，到处流淌着浓郁的芳香和醇厚的蜜汁。 　　现在，我翻阅这些稚拙的文字，多少有些羞赧产生出来：这都是些矫情的文字，至少，每一段文字背后，都或多或少有些无病呻吟的造作，无论情感，还是语言，都有着遮遮掩掩的虚假，或者空洞。其实，打心底里，这是我很不喜欢的东西，我知道，有的时候，我们会被自己一时的思想所左右，说出些言不由衷的话语，我想，我的有些文字就是。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我将眼光投向明净的天空，我发现，天空无疑是澄澈的，而且高远，洁净的白云絮状排布，更为河西高远的天空增添了诗歌般的意境，像我一贯认为的那样，这片似乎被清澈的水流洗涤过的镜子似的高空，的确是美丽的，甚至无比圣洁。我甚至错误地想象，如果我是一尾自由的游鱼，就可以在其中无拘无束地游弋了，像雄鹰那样巡游自己的家园，包括雪山、草甸、土丘，乃至于高原的每一处土地，都不会错过，高空中孤傲的身影，是一位高傲的王者的形象，外表冷峻，眼神冷漠，黑色的大麾威严，那该是怎样的情形呢？ 　　想象只能是想象，它最终会归于落寞。当我回归到现实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看到，秋天的影子，像飒飒的北风一样普遍，已经无处不在了。高耸的雪山之巅，银白的积雪缓缓地扑向了山腰，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的明艳，那该是那场连绵秋雨后的新雪吧，没有被朔风吹来的沙尘覆盖，保持着最初降落时的原始面目，似乎是用来最纯净的色彩涂抹的，没有任何瑕疵和污点。这应该是一种特意的营造，蔚蓝的天空、银白的雪山、黄绿色的土丘，还有雪山山麓青色的山石，近处高大的白杨树叶片的翠绿，极目四望，祁连山下的这片高原，是色彩斑澜的地界，从上而下，没有过渡，没有额外的重叠，一片，一绺，一块，它们各自将色彩当中最艳丽的那一部分加以突出，而且，各不侵犯，界限是那么的分明，似乎是一个个独立的国度，泾渭分明，风情各异。 　　苍茫的田野是秋天最好的诠释。从祁连山山麓绵延而下，曾经铺天盖地的金黄的油菜花，基本不复存在了，只有偶或几朵零散的油菜花，藏匿在油菜地的边缘，孤零零的，在秋风中瑟瑟地摇曳，似乎是被遗弃的孩子，楚楚可怜，那么孤单和寂寞。在夏天，那一度被人们用热情的双眸深情眺望过的大片的金黄，萎缩、黯淡、隐匿，似乎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但慢慢回想，时光的大手抚弄油菜花的颜色和形态，不止是两三日之内，五六日之内，而是一个漫长的渐进的时光流动。这个缓慢的过程，如此的隐秘，也如此迅捷，似乎只在转瞬之间，就销声匿迹了，那片偌大广袤的原野，代之以黄绿或者褐色的饱满的簇簇油菜荚，碧绿或者褐黄，那是它们渐趋于饱满成熟的标志，它们向东南方向统一倾斜，似乎遵从了某一种威严的命令，不可抗拒，不敢抗拒。那种倒伏的姿势，似乎应该是关于成熟，关于丰收最好的注脚了，以另一种颜色展示，以另一种臃肿的形态示人，这可能是庄稼在这个季节最最简洁的语言了。田野里，穿梭往来，忙碌不止的，除却那些满面尘灰的收获的庄稼人，再就是高大笨重的的联合收割机，它们的身体上冒着浓浓的黑烟，和农人们劳作时恣肆横流的汗水何其相似呢。多少年来，它们的名字一成不变，还停留在几十年前，习惯上，被人们称呼为“康拜因”，这种机械的麦客，奔走往来，在乡间的田野，收获着黑黝黝的油菜籽，收获着金黄金黄的麦粒，收获着蕴藏清冽的醇香啤酒的大麦，那种沉闷悠长的声响，似乎是欢快的，又似乎是忧伤的。麦客主人们走南闯北的经历，有多么的纷繁复杂呢，谁能说得清楚，只有康拜因上仆仆的风尘，似乎在诉说着关于外出务工的辛酸和甜蜜，至于其他的，谁又可以细说呢？ 　　庄稼的成熟是让人们喜悦和欢欣的，我也毫不例外。每年秋天，站在田埂边，我看到那些沉甸甸的庄稼，眼睛会眯成一条细缝：满眼所见，秋风中庄稼的身姿，会吸引每一双眼眸。它们变成了颗粒鲜明的籽粒和车厢的承重，一粒、一袋、一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似乎都在炫耀它们在整个季节的发芽、抽穗、分蘖、扬花、孕育的全部过程的艰难和收获后的喜悦欢欣，对此，我无比自豪，作为一个农人的儿子，在这样的季节，我有理由像我的父兄一样，面对收获的成果，有着与生俱来的自足和豪迈。我知道，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本质。如今，当那些庄稼以另一种形态出现，缓缓地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弯弯曲曲的小路晃悠着吱吱呀呀的车辆，也在晃悠着又一段崭新的时光在行进，我又一次陶醉了。这种乡村生活的镜像，鲜明而厚实，如乡村悠长闲散的慢板，如此凝重，又如此悦耳，散发出醇厚的香气和原初的色泽，那是我乐意看到、闻嗅到的乡野的最美的味道，每一缕，每一缕，似乎都可以穿透鼻息，深入到人最深层的内里，将每一处最柔软的部分，都一一抚慰过了。那种熨帖舒适的感觉，游走在周身，无法言述。 　　现在想起来，面对这样貌似富足的场景，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歌讴，是的，庄稼的成熟意味着丰收，同样，也就预示着喜悦和欢欣，似乎，这也是不容置疑的。所以，像中学生一样，在这样的季节，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写下一些热情的文字，营造着桃花源似的梦幻的景致，其中的情感，毫无疑问是真挚的，而且深切。是的，很长时间以来，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在大段大段的文字中，喋喋不休，感情恣肆，毫不节制对乡村的热爱和向往。可是，当岁月的流水一次又一次漫过，河床上清晰的流水印记，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色彩垒筑，已经使人们的视觉麻木了，秋天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反复浮现，而且无比美好和恬静，其实，这些都是陌生的，甚至是隔膜的东西。祁连山下，河西高原，每年每年，已经有多少岁月的轮回了，我不知道，但是，我的脑海中清晰的，是那些沧桑的农人们，他们在岁月的轮回中，留下过多少汗水，甚至泪水，谁又清楚呢？我只知道，当庄稼颗粒入仓后，他们又远走他乡，继续去从事那些繁重的体力劳动，直至隆冬季节，方可疲惫地返乡，其中的辛苦，又有谁说得清呢？ 　　那些汗流浃背地在秋日的烈日下收割的日子远去了，对我而言，只有一些关于辛苦劳作的记忆，深深地刻印在脑海中，无法忘怀。数十年之后，当我回顾曾经在乡村秋天挥汗如雨的日子，印象竟然如此深刻。就像数十年前，我通过一次次无休止的熬煎，逃离乡村之后所经历的一样，这数十年中，有无数的记忆组成的时光镜像，竟然也如此清晰和明了，也许，这就是岁月时光留给我们的最好记忆了：有丰收、有汗水；有艰辛中历经过的那些坎坷磨难、有掌声和鲜花背后曾经的辛酸和寂寞；有貌似潇洒的谈吐举止、有失败时候的落寞和黯然神伤，无论什么，都那么鲜活和明晰，像一幅色彩分明的油画，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无法替代。也许，这应该是岁月留给我们的最好礼物了，那么丰盈，那么富足，又那么不可剥离，就像深秋就给农人一颗颗颗粒饱满的庄稼一样，生命的历程中积累的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收获的最好庄稼，一颗一颗，一粒一粒，晶莹剔透，色泽鲜明。 　　我们没有必要只看见金秋的丰收或者歉收，在春天，在夏天，经历过的风霜雨雪，是不是也是一笔不可忽视的财富呢，就像在祁连山下，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度过的那些或许欢欣或许低迷或许平淡的深深浅浅的岁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