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玫瑰(发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4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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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那么一瞬间,我神思恍惚了,周围的人都好像进到了梦里。
善言的表嫂多次暗示,眼波与咳嗽却变成落入枯井的石块,砸不出一声响儿。我枯坐,与一段木头无异。她只能继续充当代言人,极力用好话遮掩真相。然而毫无疑问,我的木讷早就被女方母亲看穿。她言语里按捺不住躁动,显然想尽快结束这一场不相宜的见面。
表哥掏出烟递给女方父亲,刚才在车上他再三叮嘱“见男的递烟,见女的递糖”,此刻只能越俎代庖。幽蓝的烟雾更让我眼神迷离。我的思绪卡在了中午时分,那时父亲突然打电话让我回家。一张网从起针到收紧,居然没有透出半点风声。露出水面时,自然会见到我鲤鱼打挺般徒然的抵触。生活在它的轨道上循规蹈矩:忙忙碌碌的工作把精神熬干,晚上回去,借助咖啡才能成功还魂;守着书籍打瞌睡,却妄想抵达天空的月亮。父亲的电话让列车骤然脱轨,他打算把我从妄想里拉回来,和他一起面对传宗接代的现实问题。
媒人收了许多礼物,此刻正是她投桃报李的好时候。她与表嫂一唱一和,试图逆转事件走向。女方见面前提过要求:在市区买房,必须有车。媒人沿此发挥:“孩子老实,挣的钱都存下了。家里也盖有房子,买房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表嫂接过话头:“他的驾照还没考下来,要不然早就买车了——”女方的父母淡笑几声,给自己打圆场:“这都不是事儿,只要他们彼此相中,其他都好说。”屋子里的空气被这句话搅动,猛然升温,众人皆夸张地笑起来。
媒人见我无动于衷,终于挑明:“现在能力大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做起事来却没得说,别看他不爱说,写文章还获过奖呢!”他们的目光终于回到主角,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憨笑。显然父母已经绞尽脑汁,内心的急迫让他们变得几近天真,房子与车遥遥无着,那么只能寄望内里。
女方不知是故作害羞,还是本性使然,低着头不出声。父亲受《动物世界》的启发,每每教诲我,雄性必须主动出击,从没有见过雌孔雀开屏。而我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必然送不出祖传的Y染色体。表哥是老江湖,对于谈话时长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接过媒人的话:“他们上学的不是不爱说,是和我们说不着。”众人会意,起身出去了。
我并非第一次相亲,知道这是相亲的最后环节,成败就在此一举。我对父母的先斩后奏怀有抵触,也对提出过多物质要求的女子心生不满,但是此刻我无路可退。他们隔着窗户观察,我必须像演员一样,艰难地对自己的本色进行篡改。
我搓了搓手,堆起一脸笑容。老式钟表“哒哒哒”响个不停,把时间碎尸万段。空气凝滞,声音像石头一样“咣当当”四处碰壁。她开始扣手机了,我终于挤出三个字:“吃糖吧——”破折号之后是深渊,好像坠崖时的一声“啊”,之后归于死寂。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迅速地弹开目光。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面相比实际年龄老得多,除了青春痘以外,已看不出任何青春的痕迹,而激流勇退的发际线与紧锁的眉头,述说着琐碎生活里的种种不堪。
我没来得及打量她,她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她没有接,如释重负地说:“我有事,先走了。”我预感大事不妙,先前的几次相亲,女方都会留下微信号作为台阶,而这一次她如此仓促。我无力地挽留:“再坐一会嘛——要不留个微信号?”她留了手机号,说是绑定了微信,然而我搜不到她。
终于结束了,我长出一口气。媒人可能料到了结局,她说:“见过面之后,就看你们自己了。”
表哥和表嫂是从工地直接赶过来的,我借他们家的车来撑脸面。上次相亲骑的是电动车,本来以为新买的会很有面子,谁知道仍然被嘲笑。我送女子回家,一路上畅谈社会弊病,很投机。千不该万不该,我问了一句车灯怎么打开,她不客气地说:“借谁的车?”我无言以对。
车灯刺破了黑夜,长长的一条光柱扫过麦地。表哥开着窗户抽烟,风涌进来,车厢里无人说话。我在想,或许还有希望,明天打电话试试吧。
二
出发前,父亲塞给我一千块,让我请女方家人吃饭。她的突然离场让我的邀请搁浅了。路过县城时我想起表哥还没有吃饭,便让他停下车。离高中很近的一家湘菜馆,再熟悉不过了,每年寒假同窗都会到此聚餐。辣椒把味蕾激活,酒精在神经末梢起舞,我们兴兴头头地说着一年到头的故事,酣畅淋漓。本来挺喜欢这家饭馆的,可是那次不堪回首的约会,让我改变了态度。
那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一次相会,费尽了周折。母亲低声下气地跟邻居说好话,才将她说动。一枚微信号充当红绳,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我,渐渐断了音信。母亲急切地说:“好不容易找了一家不讲经济条件的,你还不抓紧!”我实在没有办法,喊出了孤独,连回声也没有,因此证明了孤独。我想,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过了很久,我以为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谁知道母亲又去说情。我按照邻居安排好的,去县城等女子下班。我们在这家湘菜馆坐下,初次见面她也不认生,大口大口地吃米,还给我夹菜,劝我多吃点。显然她十分开朗,而我是黯然的。
这时候阿续进来了,他是我高中同学。见我和女子一起吃饭,就过来打招呼:“哟,杜作家,最近又发表不少吧,空间都被你刷屏了——这位是……嫂子吧?嫂子我跟你说呀……”阿续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女子的目光投进来,她想看看房间里是不是有意料之外的风景。我说了我的文学梦,话匣子就此打开了。我听邻居说,这个女子有侠女气派,只要看对眼,管他乞丐还是太子。她目光灼灼,我以为斯特里克兰德就要遇见他的阿塔了,贫穷与孤僻将不再是问题。
送她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我一直摸索着车灯开关,随口问了她一句,她便抛出了那句话。想来媒人已经把我的拮据告诉她了。一段沉默之后,她说:“听说你有一个弟弟,我妈不喜欢兄弟多的家庭。”我瞬间被泼了冷水,听多了这样的借口,两个儿子两座山,远没有独生子女家庭阔绰。先前说再多,无非是场面话,看对眼就行,她看对眼的条件可不低呢。
她半路让我回去了,我没有坚持。或许我应该学会纠缠,就像知了一样,一定要喊醒石头。
我以为情怀与执念可以感动她,谁知道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曾有人评论《平凡的世界》,说整本书都是作者的意淫,他化身孙少平,一路走来那么多脑残女子被他的才情打动。我不赞同评论者的揶揄,她站在如今的时代,自然看不到过往的纯真。也许我该醒醒,那个时代毕竟过去了。许多同学都早早地醒来了,毕业两年之后,他们不再拥有校园里的异想天开,开始直面时代的洪流。而剩下的一小撮仍旧执迷不悟,像赖床的孩子,被上班的大人扔下不管。
每晚我都把门锁住,隔壁的同事渐渐都疏远了。他们不知道我在孤注一掷,耳朵里塞着纸团,只想静下心来把《佩德罗▪巴拉莫》与《青黄》搞懂。不远处的工地夜以继日地赶工期,搅拌机与电钻发出撕裂的噪音,让人牙齿发痒。每天清晨我都从它身边路过,两年来楼层生长,巨大的阴影将我覆盖。仰起头颅,直到脖子痉挛,仍旧看不到尽头。那些层层堆叠的房间是空茫的眼睛,也是虚位以待的墓穴,青春会被它们收拢。每一次我都加快蹬车速度,那些搅拌机不仅驱动了泥瓦工,也驱动了我,驱动整个经济时代。齿轮啮合,每个人都在劫难逃。
我想起同学老乔,去年聚餐时他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之前我们这帮光棍都羡慕他,不用父母操心。他读研前报了驾校,暑假结束时驾照到手了,同时还收获了一位女子的芳心。研二的寒假女方父母下最后通牒,必须订婚了,他愁得吃不下饭。我们都以为他在拉仇恨,就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谁知道他拿不出彩礼。“物质与爱情哪个重要?”一番争论之后,两人分手了。我们都不说话了,故事已经很老套,自由恋爱都能败给物质,那么直奔主题的相亲又算什么?
我们食不甘味,不再大快朵颐。门外飘着雪,凌乱不堪。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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