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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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国庆、中秋双假合并,长达八天。时间既长,各类大大小小的聚会也就相应增多。其中的大专同学聚会更见到一些久违的朋友。当初在教室门口第一次互相打量时是十七岁,现在三十二岁,一别十五年。虽然远没到写回忆录的年龄,也禁不住有沧桑之感了。
大家的变化都很大。有位以前滑头滑脑的男生做了公务员,言谈举止,稳重内敛;有位腼腆内向的男生做了外资企业的部门主管,手下流动资金动辄过亿;有位不让须眉、有“女权主义”倾向的女生如今相夫教子,传统得令人难以置信;有的则摇身一变,当了五金建材店的老板娘,快嘴快舌的应付着工商税务和街对面的竞争对手。当中变得最厉害的还数G、H两位。
G从前盛气凌人,人缘欠佳,这次回来,谈吐谦和,胸怀与胸围同步扩张,体重急剧膨胀到一百九十斤,是身家数百万的企业家了。他是不靠“父荫”,白手起家,一拳一脚辛苦打出来的天下。他却不像有些人,发达以后,一有机会就要回忆当年可歌可泣的往事,也不管人家怕不怕烦。G把许多甘苦都一带而过,那举重若轻里就透着大气。我们问他的经营范围,他笑答:“除了飞机大炮不卖,其他都卖。”聚会的食宿也是他一力承担。生了个儿子叫G帅,年方七岁,伶俐活泼,拍照时不用人教,自动摆出种种姿势。我们前仰后合,说“活像他老子当年。”然而G的变化到底还不及H那么大。
说起来H是个天生的“悲剧英雄”,出生贫寒,不甘认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真正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毕业后他是和我联系较多的一位,据说试过实习律师,做过小本生意,当过中专老师,但无一成功。常常晚上我在看书时接到他来自远方的电话,说:“陶然啊,我又在火车站了,马上上车了,又要流浪了。”声音里有无奈,有疲惫,也有奇怪的喜悦。我慢慢察觉,他这种喜悦并非来自与命运搏斗,虽败犹荣的快乐,而是他对浪迹天涯、漂泊无定的生存处境有了内心认同。他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喜欢上了他扮演的让人同情又让人佩服的落拓游侠的角色。我想他即使一个人独处,一举一动也下意识的要演给很多人看。他这奇异的心态导致了他奇异的选择:他加入了黑社会。
当中的细微曲折一言难尽,大致的经过是在他衣食无着的时候,“兄弟们”给了他帮助。他们雪中送炭,他便投桃报李,决定为这份“义气”卖命。出于好奇,我曾到昆山探望过他。简陋的宿舍,墙上挂着笨重的大砍刀、华丽不实用的刺刀、玲珑锐利的小刀,墙角是铁棍。午饭时特地为我加了菜。若在平时,他们七个人点一碗蕃茄蛋花汤,吃光人家一锅饭,受尽了小饭馆老板的白眼(老板敢给他们脸色看,倒也要点勇气)。有一阵靠放高利贷,他享受过短暂的阔气,有房有车,娶了美丽娇俏的妻子。随后投资失败,加上赌博,一下子打回赤贫。同学聚会时,他是背着十几万的债来的。
觥筹交错、杯盘叮当中,我听见G私下里劝H说:“不管走哪条路,反正不能走歪路!”他拍拍H的肩,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大约怕伤了H的自尊心。但是他对朋友的深切忧心仍然让旁观的我深深感动。相形之下,H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的诉说:黑帮仇杀如何血腥,浴城的小姐如何势利,如今负债如何沉重,东山再起如何渺茫……反而感觉不到多少颓丧与窘迫,倒有一种“展示伤疤”的炫耀。他的落魄显而易见令他骄傲,他似乎给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在想象中赋予了一层悲壮传奇的灵光。说到底,这自傲还是用来遮掩自卑,因为无法面对现实,索性把“真心实意过日子”等同于平淡平庸,把轻率和偏激置换为潇洒精彩。经过这样微妙的心理武装,他终于可以躲在精神堤坝后面,继续制造幻觉。
十五年前,H是个有着法官梦的斯文少年;十五年前,G是我避之不及的头痛室友。昔日306宿舍的两人,在光阴流转中颠倒,一个焕然生色,一个黯然失色。在他们眼中,或许我是变化最小,起伏最少,最循序渐进、顺理成章的一个。然而我知道我也变了。
十七八岁时我把友情看得极重。H生了病,我深夜陪他到医院挂号、挂水、买夜宵,而那时我自己正因咽喉炎,痛得不能入睡。时至今日,亲眼见过他的境况,我第一反应并非同情,而是“可以写进小说里”。鲜活的喜怒哀乐在我这里只是上好的故事题材。不知是这些年看多了,听多了,渐渐麻木,还是小说、剧本创作得多了,力求客观超然,却成冷漠淡然?对笔下众生我尽可能不偏不倚的体谅、悲悯,文学中的泛爱到现实里成了“泛不爱”。“云端里看厮杀”的小说视角,久而久之,钝化了我的神经,硬化了我的心灵。也难怪有位前辈称我“外热内冷”。
还好,当G关心H的时候,我还能够感动。十五年的时光,虽然淘洗了一些,失落了一些,毕竟尚有依稀留存。我想我还有救,我希望H也能自我拯救,希望他能感应到友谊的暖,首先承认自己遇到了重大挫折,于绝境中求出路,再重新振作,以往日的清新锻造来日的成熟——尽管对于一个年过而立的人来说,这份成熟已来得太迟。
“不管走哪条路,反正不能走歪路!”
在尘世间无数嘁嘁嚓嚓、真真假假、弯弯绕绕的琐碎细语中,陡然听到这样的话,真要心酸眼亮,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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