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失明的电动车(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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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眼失明的电动车
文/李新文
一眼便看上了那辆红色电动车。对,是摩托。那种红,是枣红。远远的,弥漫着一种安静的气息。见到它时,正蹲在专卖店的角落里静默着,可能在思考着什么。
我喜欢这个样子。
我把指头一伸说就是它了。
尽管我的消费坚定、执着,然而终究比这个城市慢了一拍。比如我还不太会玩微信,更不懂网上购物,常遭了一些人的哂笑。
一
马路上穿梭着各式各样的手机和小汽车。光与影,速度与时间,声音与空间,相互交织着、变幻着,形成一种时尚的节律,恍惚整个世界被鲜亮的色彩燃烧起来。
我没法消受这样的色彩。说到底,引发我选择电动车的直接原因与大盖帽交警有关。我住在离城不远的郊外,安静地读着书,并开了一爿商店。对面是驾考中心,考驾照的人不少,总习惯性地买几包烟塞给考官,以开方便之门。那些考官在吞云吐雾里,不知不觉打开了无形之门。忽然一天上午,一个大盖帽径直晃到我跟前,身一挺,劈头盖脸抛来一句——黄芙(黄色芙蓉王烟)多少!他的喊叫呈直线砸过来,震得一旁的树叶颤颤发抖。我消受不了这种声音,也扔出三个字:25元。他的脸一黑,分贝拔得老高——咱堂堂考官,你算老几?!我被这样的分贝压迫着,半晌才挣脱出来,牙一咬,和盘托出:咱永远不考驾照,咋样!
我坚持着我的倔犟,一条路走到黑。
车买了回来,散发着崭新的气息,自然成了儿子好奇的焦点与邻居议论的话题。我说这是我的“皇冠”或“奔驰”。话儿一出,马上引来一群哄笑。不久,有人又说,这车无牌无照,上不了路,交警见了就捉。这么一说,不由惊起一丝波澜。
在我看来,这车应该是自由的,就像我的自由之身一样。的确,这些年来,不管弄文字,还是打理商店,极少受外界左右。我的领地我作主,我把这话牢牢抓在手里记在心里。可事实上,电动车同我的身份一样有点模糊。你看,它无牌无证,没个合法的身份。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即便捏着一张公民身份证,充其量只是乘高铁、住店或银行取钱的符号,压根儿代表不了什么。我的身份还真难以确定。说是商人,没有那种笑里藏刀的本领;说是农民,身无寸土,无地可耕;说文人吧,更没哪个部门为我供一份薪水。
顶着可疑的身份,携同可疑的电动车开始晃荡。
那天下午,去对面驾考中心的地坪练习驾驶。平衡、挂档、目视前方,一切按部就班。可刚走上一圈,突然闪出个人来,冲我大喊:出去,出去。手一伸,又吼,长没长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发现门头的墙上钉着一块木牌,赫然写着:严禁闲人入内,违者罚款50元。字,严肃得如他板着的面孔。这才知道,我不止身份可疑,还被划入闲人之列。清楚记得,这地坪先前是我老婆家的菜地,我曾在这里挖过土,浇过水,种过菜,流下不少汗水。按理,来逗留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却遭到一块警示牌和严禁入内的声音驱逐。这一瞬,我被异样的空气驱赶着,力量不小。忽然发觉我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与早年的菜地隔着很远的距离。
二
车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它的皮肤呈枣红色,像马儿一样鲜亮的毛发。两个反光镜是它的眼睛,心脏呢,当然是电瓶。档一挂,一个劲的往前冲;刹一捏,又嘎然停下来。或许,它的思维、情绪与人连在一起,融为一个整体。虽只跑了一圈,却在我的胯下乖巧得如一匹马。呼呼的风从耳畔滑过,有一种在飞的感觉。“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大概是这个样子吧。
马有四条腿,它只有两条。假如把它比做动物,俨然是个人了。
有了它的参与,我的生活加快了节奏。比如送儿子上学,去集市买菜什么的都很方便。它驮着我穿街过巷、上坡下岭,风一样游走,不会掉在时间的后头。可在时间的推移里,又隐隐感到它与人的自由向度并不是平行的。那天早上,细细密密的雨,把儿子上学的路淋得透湿,我的心情也随之混乱。上学的地方要拐一个弯,下一道坡,穿过一座高架桥。儿子起晚了点,只能加快速度,哧哧哧的车轮声与雨的滴落声融成一种节奏。不一会到了校门口,本想把儿子送到教室,可刚跨进一步,风一般飘出个保安,防贼似地丢出一串:出去、出去、出去。这“出去”像几块石头砸在我脸上,痛。无形中,感觉到空气在迅速凝固、板结,直撞我的身体。
校门口,也挂着“家长与车辆止步”的警示牌。这样的警示像在告诉你,家长与车辆都是制造麻烦的东西,得时刻保持警惕。如果细细打量,你还会从字缝里发现一只巨大的手向你伸过来,把你拽开,拽得远远的。
这状态,谁拿它没辙,只能接受。或许,人在一筹莫展时,接受是唯一的退路。
可退到高架桥下,突然车轮一滑,叭啦,我的身体连同车子一起摔倒在地。左边的反光镜应声而落,射到两米开外的烂泥堆里。那一瞬,它的左眼彻底脱落,成了名副其实的“独眼龙”。我的手很痛,痛感潮水一样涌进心里,又沿着血脉遍及全身,那滋味如针扎,特难受。此刻,不知车是否也在痛?但直觉告诉我,它在颤抖,在一口一口的喘气,并且视力大打了折扣。这是条新修的路,天晴时,干净净的。可现在突然多了一堆泥土,不知谁弄来的,被雨淋成了泥浆。我的车子消受不了这种待遇,打摆子似地晃。一晃,落了个人仰马翻。或许,我脏兮兮的遭遇正满足了好事者的快意。
忍痛回来,老婆说我走路不长眼睛,我无话可说,只能忍受。但横看竖看,没了一只眼的电动车很难看,显然破了相。不料空气里踊来不少异样的目光,把它盯得紧紧的。那些目光闪进我的心里,如一朵朵带刺的玫瑰开放,以至于我也芒刺在背,备觉慌乱。夜里,把充电器的插头往车里一塞,电源一按,哧啦啦的响,像在哭泣。儿子仰着头说,爸,车在哭呢。抚摸着车头,果真能感受到它内心的委屈,比夜色还深的委屈。
三
问了好几家修理店,都没有合适的配件。看来,我的车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用一只眼睛辨识人间的路。
通海路是个三岔路口,也是进城的必径。虽有红绿灯,却时好时坏。灯一坏,大小车辆跑得更猛,像吃了兴奋剂。滞重的尾气与灰尘纠缠着,共同制造猝不及防的危险。嘈杂、拥挤、尘土飞扬且坑坑洼洼的路况,倏然升起惊悸、惶恐之类的词。我被这些沉重的词袭击着,脑袋发胀,眼睛发涩。周末的早上,从三岔口去菜市场的途中,不料出了个插曲。我的车子大概因视线模糊,突然咔嚓一响,将什么东西挂着了。没省过神,便遭到一个教练模样的人一顿抢白:瞎了你的狗眼。停下车一瞄,才知他车上一个后视镜被我的摩托弄开了坼,但没多大防碍。原以为一包烟就能解决,可他一口价200块,分文不少。我本想拒绝,却又不愿争吵,争的结果只会陷入僵局,甚至不敢想象。忍着挨宰的滋味恹恹而行,我的眼睛里憋着火。回头一望,那教练的嘴边却闪出一抹奇怪的笑,含了不少复杂的成分。走了一段路,身后又响起喇叭,一声比一声重。从反光镜里发现是辆警车,刺耳的尖叫钻进耳朵,尖硬、粗糙得如刀割一般。其实我已离开主道,差点挨着花带了。大盖帽交警一边按着喇叭,一边咧开嘴朝我大吼:耳朵聋了?!吼声砸在我的车上,咣当一响,冒出青烟。我清楚这些人的想法,无非耍耍威风。我憋着一口气回敬,碍着你吗?我的话火药味很浓,险些把空气点着。
我在底线上站稳了脚跟。
想必,刚才的一幕记在了车子的心里,至少映入它的另一只眼睛。假若它的眼睛是个磁场,一定会在某个时间的刻度里一一回放,让人间的影像呈现得格外清晰。
菜市场蹲在小镇西边,摩托无法进入,只好把它交给小镇上的阳光、风,还有树叶投下的浓荫,让它在树荫里闭目养神,得到片刻的宁静。但我的想法一厢情愿,刚落锁,市管会的人来了,还带来一股浓重的酸腐味。这味道,显然是菜市里待久了的缘故。他把一张早写好了的纸哗啦一声撕下,塞给我说,交5元停车费。不交也行,开走。哦,停一下也交费,真是怪了。递上5块钞票的那一瞬,忽然发觉我的电动车成了个冤大头,随时被什么东西击中。
此刻,我的车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挡在外面,不能与我一同呼吸。在市场内行走,我被席卷而来的酸腐味呛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抓紧时间,怕一不小心淹没其中。而车也只能待在规定的地方,让寂寞水一样填满胸腔。这情形,一如劳作后的耕牛被人系在树下独享寂寞,默默反刍。据说寂寞是一种美,不知是不是真的。市场密集着数不清的菜食,陈列着重重叠叠的声音。那些被宰的或待宰的气味纠缠一起,升沉浮动,形成了特有的生命气场。这种生命气场,不知我的车子感觉到没有?
只有大自然是纯净的,无界的。三里之外躺着一个湖。浩浩荡荡的水,湿漉着人的心境。春天的傍晚,我与儿子驾了车顺着晚霞飘落的方向来到湖边。四周静谧得几近空无,湖躺在夕阳里呈现出梦幻般的韵致——水平展如镜,倒映着岸的影子以及城市伸过来的影子。湖边的树静静绿着,与晚霞成了呼应。这宁静的画里,我、儿子在水边坐一会或溜达一阵,都很随意。车站在柳荫下,与脚下的草色,头上的柳叶融为一个整体。此刻,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完全成了自由之身。岸边有一种黑得发亮的八哥鸟,起先在柳树上站着,梳理羽毛,间或望一下湖水,若有所思。可一眨眼,却跳到枣红色的车上,用它的小鼻子嗅一下,移一步;嗅一下,再移一步,然后张开小嘴唧唧唧的叫几声,仿佛在以它的方式迎接客人的到来。便想,此时的车一定同我一样轻松愉快。远处城市的背影伸到湖面,风一吹,一晃一晃化在水里了。
四
我的车子个头矮小,经络里流着的不是汽油,无法达到风驰电掣的迅猛。它的脚印很轻很窄,只留下虚虚的一线。胆子也小,往往遇见飞奔而来的汽车立马躲到一边,怕一不留神出现什么后果。可在过往的时间里,偏偏遇上一些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鲜红的血洒在地面闪着刺眼的光,这光穿过空气无限制地放大,成为一个个特写镜头,让它见了一阵阵痉挛,涌出不少鸡皮疙瘩。显然,它知道那是一个个猝然仆倒的生命,不该倒下的生命。但终于倒下了,用血的方式绘成一个个悲伤的图景。还有无数惊恐的目光和拥挤的身影悄然映入它的反光镜内,哪怕就剩一只,也收入了它的相册,成为永远的收藏。
久而久之,枣红电动车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去年初春的那个晚上,雨下得很大,密集的水箭射得我睁不开眼。混沌、迷茫、慌乱的情绪袭身而来,似要将我一点一点地吞噬。第一闪念是躲雨,躲过一场雨后才能安心赶路。夜,黑得深沉,只有雷声水声在作现场演习,一次次充斥我的耳朵。街道上少有行人,把一条街留给汹汹而来的夜雨。倚在站台下,我与车相视无言,成了两只落汤鸡。一阵风吹来,禁不住微微发抖。我的手有点痛,刚才摔了一跤擦破了皮。过来的路上有个看不见的水坑,经过时我没注意,一下仆倒在地,成了雨中的一个顿号。夜色里的水坑好像是专为我这样的人这样的电动车而设置的障碍,让你记住世上的路并不那么好走。借着闪电的光,我看清了一张脸,是女人的脸。她的脸侧着,只能看到一个局部,眼睛与鼻孔向上微翘,仿佛我不存在。她撑着伞,伞上的水花四溅。我疑心那些水花是夜的心情的阐释。而伞下的口红却依稀可见,成为现代语言的表达。不知她去哪里?像在等人,又像在等车。捱了一阵,班车终于没来,焦急却涨满了她的面颊。她与我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很清晰。我忍不住说,送你一程吧?她转过头瞟了我一眼,又盯了下满是水渍的摩托,没说话,却传来一声沉闷的音调——哼!哦,明白了。她压根看不上我的车,甚至把我当成身份可疑的人。这也难怪,我此刻一身透湿的形象还真让人不放心。
平日里,除送儿子上学、上街买菜,还隔三岔五进城赴宴。
城市,离郊区30华里,也是范仲淹说的那个巴陵胜状。现在,它用庞大的建筑物武装自己,彰显它的繁华与气派。而我的电动车与这样的建筑物一比,不过一粒尘埃。夜色如期而来,将城市蒙上一层梦幻之美。每次,我会把车子停在汽车的空隙里,落上锁,然后一步三回头离它而去。我知道我的摩托车蹲在酒店旁的角落,身子缩瑟着,一如身份卑贱的乡下人,只能用枣红的颜色显示它的存在。这状态,既形单影只,又不合时宜。此刻,我上楼了,坐在某个大厅或包厢里享受着人间的美食,酒杯一端,说些重复了一千次的场面话。而我的身体却被一堵厚厚的墙隔着,目光锁在窄小的天地,看不见朝夕相伴的车,它也看不见我,彼此之间恍惚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事物。尽管落了锁,却总有些忐忑不安,老觉得它被一双突然而来的眼睛盯着,盯得很紧,稍不注意便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或成为一具空壳。我的同学便有这样的经验,他说现在的小偷鬼得很,才看不上你的车,只需盖一揭,把里面的电瓶抠走,便废铁一堆了,丢给你的是两眼发黑的惆怅。他说他遭遇这样的难堪不下三次,以至于后来干脆走路或坐公交。便想,色彩缤纷的城市,有几双鼠眼般犀利的目光扫射,更增添了几分迷幻与斑驳。好在我的车子业已破相,逃过不少比夜色还深的目光。另外,我还打开了报警器,摇控一捏,呱啦呱啦的响,像一种有力的警示。听说现代设备能控制许多东西,这是真的吗?
上帝创造了人类,给了人类以光明与黑暗。想必夜的意义该是白昼的反衬与弥补吧。那么,夜到底有多深?不得而知。
穿过夜色回家,有不明物在空中游动,不时传来隐隐的笑。静心一听,才知是蝙蝠制造出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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