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园的阳光

曾园的阳光 文/薄暮

立秋了。夏的记忆，如朵朵金色的菊盏，又像极了无数个小小的太阳，我怀揣着它们，找来一个纯棉的布袋，装进去，也便装了一袋夏的阳光。

始终觉得这段日子是在阳光中行进的，许多印象清晰得可以当作一面镜子，虽然那些细微的东西难以描绘，比如那古老小石桥上的细密的青苔和满壁的藤蔓，还有自老柳树上飘落于水潭的三两片黄叶，只是那个被阳光热烈拥抱着的荷塘，丰腴得如少妇般，在镜子中央站立成婷婷的秀姿，入梦而来，悠悠地在我心湖荡漾。在经历了心情被锯成一段一段的亮黄后，我重又回到了这条只容得下两个人可坐的石板桥，身体被光阴的小舟轻载，虽然没有桨，但我还是喜欢这样的肆意游弋。 漂流着每个细节的镜子在阳光里泛着明亮的光辉，一些事物便叠印成一枚鲜红的记忆，在微凉的风中如柳条一节一节地从镜面下滑轻拭，溢满眼前的水潭，那些记忆中最美丽的画面也瞬间涌向周遭，它们在诗意中诞生，很想伸手抓住这些无形之物，任热泪横流，倾听阳光的颤音。 镜子里的那些朱漆门楣和水榭楼阁若隐若现，墨绿的湖水倒映出整棵树的躯体，包括它茂盛的枝叶，我惊叹这些蕴含着生命意义的自然之形，伸手去抚摩它们，仿佛触及一个古老而高贵的灵魂，在这夏日午后翻阅开一卷经典画册。 画册泛着怀旧的色泽，首映眼帘的是一块太湖石，时光倒流，百年前的一位学者长衫飘逸，正铺开宣纸，握笔书写太湖石的“皱、瘦、透”，他的名字叫曾朴，笔名东亚病夫。他的身后是一棵挺拔的红豆树，距今五百年的树龄写照着历史的烟云和世态炎凉，回顾前尘往事，处处可见深园的曲径通幽、瘦劲空灵以及深邃的文化底蕴。 一片净蓝的天空在古木的空隙里静得如此美妙，仿佛青云落于画册，在漫漫时空的断层，有人将它轻轻舒展开来，我透过蝉羽般丝薄的时光看到这位学者像一片祥云自那高处落定廊前，容颜沉郁含光，在黎明来临之际，正和他友人（改良派人物谭嗣同、林旭、唐才常、杨深秀等）畅谈维新，筹措变法活动。

阳光在小径上迈着优雅的步子，我的思绪也随之漫游于风雅境地，楼阁内传来二胡之弦乐，乐曲清丽而婉转，拉的是那首尤其熟悉的《二泉映月》，那旋律或悠扬，或低沉，或清澈，使这个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园子显得沧桑怀古，不禁联想到这园子的雅名——“曾园”，亦称作“虚廓园”，它出自《淮南子．天文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此园是曾朴的父亲曾之撰前后花了20年时间营建而成的。曾朴自小接受父亲的礼教，成年后广交贤士，在园内接纳了李鸿章、翁同和、张謇等一大批中国近代史上的名人，在那素朴的碑廊里，留下了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的墨迹。同时，我想起了他的《孽海花》，一部融思想和艺术于一体的长篇小说，整部作品描写了200多个人物，影射时政，叙述了从同治初年起到甲午战败为止的约30年间"文化的推移"和"政治的变动"。小说不仅在选材、 结构、语言方面都具有独特之处，还广泛地反映出当时的社会生活，以致，鲁迅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它“结构工巧，文采斐然”，把它列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 弦乐渐止，我的目光被东边掩映在古树翠竹丛中的“揽月亭”所牵引，亭前湖水清澈，荷叶如伞，层层叠叠，红花绿叶娇艳迷人，沉醉于这一片“莲花世界”，不由得动情地低吟：“得山水清气，极天地大观。”此联意蕴深远，悬于园中的“山满楼”。于是起身穿过曲桥围廊，来至曾园的正厅，“归耕课读庐”的题匾醒目可见，这是清代著名书法家、曾家世交吴大澄所赠，正中两庭柱上录有曾朴祖父曾退庵描写其景的墨迹：“奇峰青耸数重障，流水缘成几个湾。”“归耕课读”取辞官归田一心读书之意，曾朴出生书香门第，自幼笃好文学，一生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追求中国文学的西方化，另辟蹊径，引进法国文学，有初版《雨果戏剧全集》、初版《茶花女戏剧集》等，所有这些如一缕阳光照入中国文学领域。他和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巨匠郁达夫也有一段深交，他们曾经在一起赞颂“为人生而艺术”的观点。 此刻，我正站在一个篱笆围成的花圃前，有二个花农正在清理杂草，而我的眼前分明看到的是曾朴老先生头戴大草笠在阳光下侍弄从法国引进的香水月季和紫罗兰，可以想象当时一个年老多病的学者在每天的下午，在翻译法文名著的余暇，以怎样从容的姿态度过他的暮年，这完全吻合于郁达夫在《记曾朴先生》中的感触：“曾先生所特有的一种爱娇，是当人在他面前谈起自己的译著的时候，那一脸欢笑……使在他面前的人，都能够从他的笑里，感受一种说不出的像春风似的抚慰……他的笑眼的光芒，是于夏夜发放的清风、暗夜散播的光明……” 当我返身回到那条饱经风雨的石板桥时，发觉在水潭的深处有一个极为光亮的焦点，那是太阳，就在树的顶端，天空很蓝，有棉絮般的白云点缀其中，身旁坐着个诗人，说，太阳走进了水中。我笑了，说，还有一片天空也落进了水中。我俯身潭前，藉心中的镜子打捞起太阳和天空，还有百年前的那一缕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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