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父亲

                                                              小城里的父亲
                                                                   梁平霞
       以前的小城是由一条靠河的老街象征着的，街面青石排列，青石面上一个个小小的凹凼被路人行走得光滑溜圆。街道靠河的一边，在青黑色的阁楼边延伸出一条条黝黑的小道，一路下沉，直通清清的河边。现在的小城，在老街的四面延展出宽敞笔直的六车道公路，四面如雨后春笋般伫立起栋栋高楼。回到小城，回到父亲白天还要照明的昏黑的家。父亲天天如一，与邻居扯扯自己理解的国际大事；在小城里走走，与“大人物”聊聊小城的发展；知道我肩颈不好，向我一个劲推荐免费领来的活络油、风湿膏，告诉我他为我早就浸好了的药酒......小城如父亲一样有序运转，父亲却不知道自己一次次洒下的汗水已滋养出如林的笋子，密不透风地围住了自己。父亲的眼光已永远固定在了这片自己育出的林子里。
      
       那天我约父亲一起去看我的小新居，父亲沉默良久，撑着板凳颤巍巍站起来，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地说：“那时我跟小李说了，鞋柜那里不够宽，要做斜一点，地板要注意防滑，阳台要注意安全防护。我看小李这个人实诚，应该做得好，我就不用去看了。”我看着父亲七十好几仍光滑泛红的脸，嗯嗯点着头，再招呼一声“那我过去看看房子里还需要些什么。”便奔出了家门，回头看父亲，他正慢慢走回家里，撑着腰慢慢坐下来......
     
       除夕那天晚上，我们一大家子吃团圆饭。以往的团圆饭都是父亲三四点起床，一个人忙活，赶在六点前基本完成，再让妈妈唤我们起床，一大家子团圆的。三十、初一都是如此，家里的习俗是，这两天谁家的团圆饭越早，新的一年里越有福。今年的团圆饭，因为父亲身体的原因，再加上我们都不习惯早起，所以改在了晚上。主厨换成了嫂子，父亲负责饭前筛茶倒酒，敬香，带孩子们一起拜祖先。自我懂事起，每逢家里有大型的餐会，父亲都会在餐前筛酒焚香，然后双掌合十、躬身闭目、嘤嘤嗡嗡地念起祈祷文，先为祖先祈福，再祈求祖先对子孙的护佑，最后许上自己的愿望。父亲的念词乘着那袅袅的香火升上小城的空中，把一家人的怀念和希望捎给天堂中的先人，父亲最后顺着烟火的方向鞠了三个躬，父亲的面容在烟火和灯光下是如此的安详满足。仪式宣告完成，父亲和蔼地招呼一家人吃，喝，年年如此，岁岁一痕。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头脑里一遍遍放映不同场景下父亲如一的身影，我不知以后的自己会不会像他一样虔敬先人，我不知自己以后会不会把这种仪式传承下去？但父亲那伟岸的身形，一辈子都会在我眼前如山般屹立。
      
      大年初三夜，刚从父亲的老房子过新屋去，紧接着哥哥打来了电话：“我和爸爸过来坐坐。”一刻钟后，父亲已端坐于我的小公寓内。大年里儿孙绕膝的幸福让他气色很好，他四处视察了一番后，张开手脚端坐于电暖桌前，像面对我们儿时一样开始发言：“这个小李搞装修是搞得蛮好。当时我说地面不平，他起码担了几担沙子把地填得很平。这个人做事是靠得住的。”然后又把脸转向哥哥：“孩子的教育要大人管，天天打牌是要不得的。茗茗都要小学毕业了，连没读到什么书，这个你们大人是要负责任的......”我望着爸爸依然伟岸的身影，透过他身后地玻璃窗，看到天上正在闪烁的星星，那星星也只不过爸爸浑浊的眼睛亮。父亲终于来看了我的新房子，他心里面其实一直牵挂着儿女子孙的诸多事务。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告别，在哥哥的陪伴下，伴着星星的光辉走入了23楼的电梯里。
      
      父亲喜欢钓鱼，喜欢在小城里四处游玩，喜欢去山林里抓竹鸡，至今家里还养着他从山里抓回来的竹鸡。以前他经常会拿着个铜钱样的厚哨子，“咕咕呱，咕咕呱”地逗引竹鸡震耳欲聋地叫唤起来，我经常会在惊吓之后惊异于竹鸡小小的身体却隐藏着那么大的能量 ，自然也懂得：任何渺小的个人，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焕发出巨大的能量。父亲曾经在这小城里跋山涉水，搭车走路，这个小城的角角落落，只要你说得出名字，他就是你的活导航。可如今，哥哥约他带一个朋友去山上猎竹鸡，父亲只是缄默着，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我心里知道他是渴盼着去，渴盼着像以前一样虎虎生风地背起一应器具说走就走的。看他撇了撇嘴，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赶紧说：“天冷路滑的，安全第一，在家好好休息就好了。”哥哥不再多言，悄悄回绝了那位朋友。父亲不再说话，搬了凳子面对电烤扇，张开两手对着电烤扇出神，父亲，此时您的心里一定想起了您在小城的山林里丈量土地时，头顶如电烤扇般明亮的太阳！
      
      初九那天，闺蜜邀我去长沙一聚，一起去看橘子洲头的茶花和梅花。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要他们同行。父亲首先说：要去就是一大家子，车子哪里坐得下呢？后来又觉得一路颠簸身体会受不住，最后得知哥哥一家还要走亲戚时，终于答应一起出去走一走。结果因为我第二天要考驾照，第三天得回广东上班，规划好的行程只得作罢。父亲脸上没有失望，也没有落寞，只是在我走的那天，很久未下厨的他，为我做了家里正宗味道的烟熏腊肉，做了我们都特别喜欢吃的红糖红烧肉，还做了他爱了一辈子最拿手的鱼......当母亲红着眼睛躲在后面的房间不出来的时候，父亲站在大门口，向车上的我们挥手告别， 祝福我们一路顺风，好好干工作，好好学习。把自己那张因多日未晒太阳，由红润转为洁白的脸永远刻在小城灰蒙蒙的天空下，永远描绘在以长长街巷为背景的，贴着大红公鸡的玻璃门前，永远刻在我脑海的深深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