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塘(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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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晚照下的江南水乡,光影斑驳,这与在晨光中醒来的小镇是两种不同的模样。初入西塘,是在黄昏。河两岸的灯光还未曾亮起,天色隐隐的朱灰色,有绵密的雨落下来。古镇的下雨天,走在烟雨长廊,听着雨音,放慢脚步,生怕惊醒了那沉睡多年的青石板路。天色渐渐暗沉。灯光亮了,是暖心的橘红色,一盏两盏,散落在岸边的长廊。长廊很长,望不到边,三三两两的游人走过。角落里,有人在弹吉他,一个留着长发蓄着胡子的文艺男青年,他故作沧桑,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南山南》: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
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
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
喝醉了他的梦晚安
……
夜色越来越黑。灯光越来越亮。游人越来越多。这动听的歌声被一波连着一波的噪杂声所吞噬。这古镇的街市,也只不过是一个俗世烟火味浓重的集市——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还时不时飘过来臭豆腐、肉粽子、猪蹄子的香味……我用手捂住鼻子,伤感就这样席卷而来,毫无防备。
这文人墨客笔下如诗如画的烟雨西塘,怎会如此的俗不可耐?我心里的江南古镇哪里是这般的喧嚣,那安静素朴的样子怎么就没有了呢?如果把沿河两岸的铺子全部搬离,留下那些明清的宅子,那么,西塘会不会成为一座让你分不清时光的古镇。
我晓得,这只是我心中不切实际的臆想。于是,这西塘对我来讲就成了一个碎梦,在我与它相遇时便沉入河底,我心里的那些与它相关的诗啊词啊,也一起沉底,再也捞不起一个完整的故事。
与我同行的小单一边来拽我的手一边说,你呀,不要把西塘想象得太美好太诗意,要知道,这样的西塘才是最真实的水乡。
一路上,小单抓着我的手,时不时地提醒我,你这个路盲啊,在黑乎乎的夜里,一定是找不到酒店的,不想走丢,不想被坏人拐走的话就跟上我……我不顾她坏坏的笑,却在渐起的晚风中,闻到了江南水乡别样的味道。
这属于西塘的尘世时光里,随处可见长满青苔的幽深巷子,入耳的除了风声便是潺潺而过的水声。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不偏不倚投照在你的身上。虽是盛夏,依然可以在河边看到花朵及绿色的柳枝,在风中一摇一摆,像是在迎送着归来或远去的游客。
我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停下,将身子靠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似乎也能听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它留在这条街市上的温言细语。那门是合上的,还挂着一把铁锁,我不知道门内是一个怎样的城,也许是空了荒了多年,小小的寂寞的城,无人问津。两个圈在一起的暗红色的门环已是锈痕斑斑,像是历经风雨也要誓死相守的恋人,在这个凉薄的尘世中深情地活着。木门右侧便是一排好看的花墙,与木门的苍凉格格不入,却是这尘世中最安然的风景。
停在那里,想起雪小禅写过的句子:小城的悲欢,日日上演,在每个人心中都会不同。就如同小城的风,千百年吹来,带着淡淡青色,夹缠着一些植物的气息,许多人记得,许多人忘了,许多人离开再也没回来,许多人从未离开……
我本想在这门前多呆一会儿,还想在门旁或花墙边留个影,又或者在门边的石阶上小坐一会,可还是被小单叫走了。她手里拿着好几条烤串,夸张地朝我挥手叫喊:这里的烤串太好吃了,啊,你快来快来吃,不吃的话让你后悔一辈子哈!等我慢悠悠地走过去,她早就把手里的烤串吃了个精光。
她掏出钱要去为我买,我拦住了她说不喜欢吃,她歪着脑袋问我,你确定,真的真的不吃吗?我点点头,她居然说,那我替你吃了。随后又向大姐要了十串。
那位大姐身形微胖,却是肌肤白皙长相端美,她一边做着烤串,一边哼着小曲,看小单不停地说好吃好吃,还另外送了两串。她见我不吃,以为是我嫌烤串不干净,便说,这些都是新鲜的,我亲手做的,很干净的,你们放心吃吧,我在这里做了很多年了。我连忙说不是,随后便和小单一起离开了。
当西塘的夜色越来越浓郁时,我们已坐在了沿河的一间茶坊里。一壶安吉白茶,几样当地的小点,在这样悠闲的时光里,也能吃出一种恬淡的滋味来。
茶坊装修得极为古朴,暗红的木桌子木椅子,茶盏是青花瓷的白瓷,是我喜欢的风格。坐在那里,飘入耳朵里的不是抒情的流行歌曲,也不是劲爆的舞曲,而是委婉柔美的越剧。
这种戏曲与江南水乡的气质是极为相符的,倒不是越剧原本就是江南的戏种,而是因为它能够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江南水乡的本性与特质。越剧,本身就有着水样的轻柔,许是江南的水滋养了它,又许是江南之地原本就有的烟雨岚风,才令它平添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绮丽与丰沛。
记忆中,外祖母和母亲也十分喜欢越剧。外祖母最喜欢袁雪芬的淳朴通透,母亲最爱徐玉兰的华丽烂漫,而我呢,虽然不是太懂它,却最钟情于尹桂芳的脱俗儒雅,特别是她出演的《沙漠王子》中的“算命”,那一段至今我也能唱上几句。外祖母常常会在择菜烧饭时哼唱。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一只脚踩在缝纫机的踏板上,口中唱着《红楼梦》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那一段: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娴静犹如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扶柳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里却似旧时友
母亲唱得好听,我在一边听得入迷。年少时,外祖母常带我去看上海大舞台或戏院看戏。小小年纪的我,看着《红楼梦》中“黛玉焚稿”的那一场会流泪;看着《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十八相送”和“化蝶”会发出一声叹息,还有《白蛇传》中断桥寄情,感动于这一场惊世的人间绝恋。
如今,母亲还依旧哼唱越剧。父亲退休之后,带着母亲搬出繁华的大上海,在宁静的江南小城嘉兴安具,共享晚年。母亲参加了社区的一个业余越剧演唱队,常常下乡演出。有一回是在西塘,参加了一次文化艺术节的演出。母亲虽已年迈,却也扮相俊美,年轻时的功底还在,唱得字正腔圆,引来不少掌声。
外婆已过世好多年,上海的那些戏院也所剩无几,但我依然能想起那年的她站在秋海棠前,挥着水袖,半开折扇,学着戏里的动作,在秋阳下轻灵地来回舞动。后来,她身体越来越差,老得唱不动了,便躺在藤椅上,打开收音机,听电台戏曲频道的节目。我的记忆中一直有这样的场景——她闭着眼睛,两手放在胸前打着拍子,嘴角微颤发出呢喃般的小调……
你看你看,那里有好多萤火虫呢!是小单的惊呼声把我从回忆中叫醒。推开窗,窗外便是灯影与水色交融的景色,还有自由飞舞的萤火虫,一艘艘小船载着游人在河面上过去又回来。他们是那样的欢喜,哼着歌谣,向窗内陌生的我们打招呼。
呱呱呱,那是蛙鸣;哗哗哗,那是水声,我忍不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把手机举到窗外,想让我的孩子听听西塘的水声与蛙鸣,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听见。我的孩子,他们从小生活在繁华的大城市中,我不知道那种远离泥土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幸还是不幸?自然中那些最原始最淳朴的气息,他们触摸不到;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他们聆听不到。他们无法与土地亲近,耳边除了车来车往,除了人潮涌动,从来都不曾听见这样的水声,这样的蛙鸣。
我和小单漫无目标地在古镇的夜色中走着,似乎走得越深,古镇越静。跨过一座座不知名的小桥,我们不知怎么就走进了一条没有灯光,只有我们两个的小巷中,向前望去,看到的是一条狭长而没有边际的轮廓,还有那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青石板街道。那时,我们才感到西塘是寂寞的,而我更像是一个寂寞的旅人,在这水乡寂寞的夜里找寻着久远的飘忽不定的寂寞无依的梦。
西塘的晨,水雾还不曾褪去。我早早地醒来,迫切地想要去看看西塘刚刚醒来的模样。天空飘下来细小的雨,还是前日黄昏时走过的街道,我穿上裙子,戴上丝巾,优雅地穿过一条条幽深的小巷,直到看见西塘河面上飘曳着的朵朵白荷。
荷叶上还清晰可见小小的露珠,那些悄然盛开的白荷,在西塘的水面上轻盈地舞蹈着。我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足音,可以暂时充当它们的乐队,而那清柔的晨风,完全可以作为舞伴,托着它们娇小挺拔的身躯翩然起舞……我确信,眼前的场景曾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烟雨长廊上,人影稀疏,这时游人还在睡梦中,早起的大多是当地的居民,他们在各自的铺子里准备着早餐。我走进其中一家,成为他们最早的客人。要上一碗白粥,一碟榨菜,慢慢地完成了一顿清淡的早餐。在这样的一个美美的清晨,我终于找到了意念中的那一股子素朴而清新的诗意。
在街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之前,我走到了前日路过的那扇木门,那排花墙前。昨日黄昏时叫卖着烤串的大姐在这个晨,换了一身装扮,成了西塘的卖花女。
她坐在小木凳上,身前放着一只竹篮子,篮子周围放着带着水珠的栀子花。她的指尖触向那些白色的花朵时,动作很是轻柔。我走过去,蹲下,她便认出我来,我感叹她的好记性。
在这个水乡,有多少游客吃过她的烤串,她却能一眼把我认出来。当我问她怎么还认得我,她的回答竟然是:你是第一个不愿意吃我烤串的人啊!
我瞬间脸红,却被她篮子里的栀子花吸引了。大姐,请给我一些栀子花吧!我说。她挑了其中的几株,用丝带扎好,交到我的手中,说,这花很配你!
我捧着花要走了,转身时跟她说,大姐,我晚上过来吃你的烤串,带我的朋友一起来。她却说:我今天下午不出摊了,我要带我家那位去看夜景。于是,我带着一缕花香和一丝小小的遗憾和她告别,转身,我看到她又在微笑着接待下一位来买花的女子。
在西塘的第二日黄昏,我们坐在一家酒楼里用餐。负责接待我们的西塘当地朋友找来一位拉二胡的大叔,说是为我们助兴。那二胡拉得很是难听,刺耳得很。我听下去了,就借口离席,想去餐馆旁边的小桥上坐一会。
刚出酒楼还未上桥,便看到前面有个女人正费力地推着轮椅上的男人往桥上走,那正好是个斜坡,任凭她怎么用力,四个轮子总是不配合,往后退。我赶紧上去帮她稳住轮椅。女人转过头朝我致谢,我才发现原来她就是早晨卖栀子花的大姐。
这是我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古镇,第三次遇见她了。我返回酒楼叫来两个男同事,将轮椅上的男人送到了桥上,几分钟后,又将男人送回到桥下。她不停地向我的同事道谢,我听见她低声对男人说,这下你开心了吧,我们回家吧。
谢谢你啊,妹子。谢谢你帮我实现了他的愿望,要不是你,我实在没力气带他上桥的,就只能站在桥下看看了。他少了一条腿,一直在家呆着,好久没有出来了,一直想上桥看看西塘的夜景。
不用谢的,大姐,西塘的夜色很美,是要常来看看的。我说。就这样,和她一起走着,她时而附身和男人说些什么,时而他们的手会握在一起。她的脸上有疲惫也有幸福,那一刻更多的是温情,这和古镇的夜晚是如此的相符。从短暂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她的男人以前是个建筑工人,在上海的某个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命是保住了,一条腿却残了。
大姐,你真不容易,你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说。
她笑着说,没啥的,这个小镇上的人,谁不是这样靠自己的两只手过日子的,苦点累点不算什么,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开心。那会,他不想拖累我,要赶我走,但我不想离开他,女儿也不答应,就这么坚持下来,我们靠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日子过得辛苦但也很简单,我只想守着他,好好过日子。
能把日子过好了,便是幸福。他们努力地想要过好每一天,幸福如此简单。也许最美的爱情并不是在一开始,而是历经生活的锤炼并被岁月验证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才是世间最美的,哪怕没有深情的表白与对视,仍然灿烂如花。
我看到她一直笑着,眼眸澄澈。原来,这才是西塘最美的风景。我打西塘走过,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个过客。我看到的是俗世浓重烟火味的西塘,真实的江南水乡,美得让人心生怜惜,它落在一个水乡女人的眼睛里。在她的爱情里,美出一种特别的味道。离开西塘时,我有回望。回望我与西塘相遇的黄昏,夜晚与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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