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1
    她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表面上像是注视着电视屏幕里的内容。其实她根本就不关心电视里演了什么，只是拿来打发时间罢了。
    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懒散的翻着龙应台的散文集《目送》，但却一点心思也看不下去。她的身影频频掠过眼角，契合《目送》里写的某些场景，内心就像打翻了什么东西，无论我用什么方式都难以控制那份酸楚与失落的流露。
    她是我的外婆，一手把我拉大的人。她一个人太单调了，看着她蜷缩在沙发里，总感觉少了什么似的。这样一想呼吸就开始有点不畅，尽管晚上有冰凉的风吹着，但胸口仍旧闷热。
    懂事以后，经母亲的口中以及邻里之间，听到零碎的关于外公外婆的事情。他们俩只见过一面，经由媒人介绍认识、撮合，就结婚了。不像现在的婚姻场面热热闹闹，他们那个时候没有酒席、婚纱、婚戒，唯一有的就是一辈子要在一起的心。
    母亲说，外公是个地道的农民，他每天必须的工作就是到村子上的集体公社去背大麻袋，下工后还要到荒地里料理农活，虽然很辛苦，但一家人生活和睦只让人觉得温暖。母亲还说，那个时候的外公在她心中就是位伟大的英雄，因为他一个人为家支撑起了一整片天。
    后来的故事我都知道了。母亲快成年的时候，一次外公到田地里干农活，被牛给撞了，还踢到了他的腿。那条牛一直到我可以记事的时候都还养着，不过那时它已经断了尾巴。而外公因为那次意外，由于医疗的不发达留下了后遗症——在我心里植根的记忆里，外公走路有点跛。
    虽然外公身体不适，日子也不至于陷入绝境。但我明白，一家人的生活早就充满了硝烟，只差一根导火线而已。不到几年母亲和姨妈们都陆陆续续嫁人了，这对于开始晚年的外公外婆来说显然有些突然，矛盾就这样愈发明显，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不和起来。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因简单又有点沉重。外婆没有生男孩，她这一生膝下只有三女。在当时的农村是被人瞧不起的，传统观念束缚着的生活给了外婆很大的压力，她一个没有任何知识的女人只能默默的穷尽一生去承受。
    而我就恰巧看见，她这一生背着说不出来的苦缓慢地老去——用我整个成长的时光。

    2
    改革开放后，村子里有很多人陆续出去打工，背着蛇皮袋子，里面装着衣服和被子，父亲和母亲也在其中。他们像镇旁边的溪水一样悠长，源源不断地，一步一步走远，直至在拐角消失不见。
    我一出生父母就决定给外公家抚养，我知道这是为了弥补他的某种缺憾。可是最后我长大了还是回到了我自己的家，直到外公死后我也没有再回去。他终究是将那份遗憾埋在了土里，可能别人不知道，但我想我是知道的。
    现在外公家的瓦房已经破败不堪，在每个梅雨季节里，我总是害怕它忽然一夜倒塌。因为外婆时常眼神坚定的独自念叨，不管在女儿家住多久，她还是要回到她自己的家的，她还是要死在那间房子里的，好像这一生才算完整结束。我想，说这话的时候外婆肯定很难过，我不喜欢外婆难过，所以我每年都会在新年那天许愿，祈祷那个房子能一直在那个地方伫立着——即使它快要倒塌。
    在我七岁的时候，开始上小学一年级。我已经忘记了是不是放假时期，外公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当时还是那种老式自行车，车头与车座之间有横杠连着可以坐人上去的，现在基本已经消失了，只有在八十年代的电影里可以看见。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杠上，被外公强壮的双臂圈着，对世界单纯的打量着，与此同时无忧无虑地成长。
    一路上外公都在逗我开心，他是极其疼爱我的，他叫我“宝儿”。他会用没有刮干净的下巴扎我；他会在午后小酌一杯的时候给我抿一口，弄得我的脸瞬间通红，便马上招来外婆的怒骂；他也会在某个冬天天气晴朗的时候给我洗澡，他的手上有厚厚的老茧，弄得我痒的躲来躲去……
    不知道骑了多久，直到进了一个村子，外公才说：“宝儿，我带你来抓小狗的，你待会挑一个你最喜欢的。”我们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停下，里面出来的男人笑着给外公分烟，我站在一边乖巧听话，随后那人带我们去了厨房。我看见三只肥肥胖胖的小狗在柴垛上嬉闹，我选了一只全身是黑色四肢是白色的小狗。外公让我自己去抓，但我有点害怕不敢上前，只见他径自走过去一把抓住小狗然后便放进我怀里，我就那样一直抱回了家。我们始终没有看见母狗，不知道它回来发现少了一个孩子会不会像人一样会哭，我想它也会哭吧，只是我们都不会看见它的眼泪。
    回家后叫外婆找了一个纸箱子，里面垫了稻草，还有我已经穿小了的衣服。把小狗放进去后，外婆还说要给它取名字。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识字，我不知道怎么取名字，而外公一回来就有事情出去了。
    取名字这件事一耽搁我们都忘了，一忘就是一辈子。

    3
    外公外婆的关系一直在恶化，只是我那时候太小还不能察觉。尔后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们有一次打架后叔叔就把我接回去了。那一天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被人抱起来，睁开眼才看见家里站满了人。
    外婆坐在矮脚凳子上哭，没有出声音的那种呜咽。旁边是一些熟悉的邻居在安慰她。呜呜打转的还有那条我跟外公带来的小狗，它好像越来越瘦了，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好看。
    来抱我的人是叔叔，他转身对外公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已经给了一个孩子给你了。现在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倔脾气。收敛一点吧，人在做，天在看。”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外公的手在流血，眼睛红彤彤的。我被叔叔抱回家了，像当初我抱小狗一样。外婆是不是为我哭呢？我不知道。
    离开外公外婆以后，心里觉得我还会再回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是直到我读初中都没有再回去，每次去上学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讲，这个学期结束就要搬家了吧，就要跟外婆外公住了吧。只是一个学期结束了还有下一个学期，没完没了。而我始终没有回到那个我渴望的家里。
    随着成长，回去的念头渐渐变得很缥缈，甚至连过年的那几天也没有去。总是被学习耽搁的不能出门，淡忘他们的时候，我也就那样迅速的长大了。
    那个时候我初三，放学没有回叔叔家，突然就独自推着车去了外公家。短短几年，外公的头发全部白了。明明年年都会见面，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努力想他年轻时候的面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外婆问：“你吃饭了吗？”我感觉老太太真的只剩下骨头了，眼睛凹进去，像干涸的泉眼。我抱了抱她，“婆婆，我没有吃，放学直接从学校来的。”
    我看见在猪栏边的墙柱上栓了一只又黑又瘦的狗，我知道它是我童年时最好的玩伴，可是现在我只能视而远见，我不能靠近它，因为它会咬人所以才被外公栓起来了。它看见我就马上冲着我叫，把前面的两只脚抬起来，特别亢奋，把铁链拉的嗦嗦响。我看着狗，好像憋着一肚子的话，可是转身好像又一片空白。
    前人说：“人都是世界上的客人。”
    而我逐渐成为了那个客人。吃了饭过后没一会儿外公就把我赶回去了，他的眼中学习似乎变得更重要。我骑着车，歪歪扭扭地向前，经过那个路口，转弯的时候看见两个矮矮的身影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们望着我的背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要站多久。心中突然变得很难过。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彻底理解死亡的意义。我以为他们只是会一天一天的老，并且一直老下去，直到我搬回去，那然后呢——然后他们继续老，我给他们讲笑话逗他们笑，一直陪着他们。
    外婆有好看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是有一天他们是会被埋进泥土里的，书上称之为死亡。似乎每个人都一样，不到面临死亡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更不会明白“再也回不来了”的感觉。
    不经历，谁也不知道，原来人是会永远的分别。

    4
    在初三下学期，外公去了一趟省医院，之后回来就慢慢变得虚弱。整日没有精神，一日三餐都要吃十几粒药片。学习抓得特别紧一个月只放一次假，回到他家的时候很多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我当然明白外公得了病，而且是治不好的病。人老了就会生一些莫名其妙治不好的病，他们称之为“老死病”。
    在五一劳动假的时候，外婆带外公去县医院住院了。那天外婆把钥匙给我，对我说要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就回叔叔家住，我在外公得病的时候就已经搬回外公家了。我猜想叔叔之所以让我搬回来就是因为外公不久将离世，让他的晚年能快乐点，不至于让遗憾贯穿他的人生始终。
    那晚我没有回叔叔家，一个人住着，其实是有点怕的，但我终有一天要学会克服这些懦弱的缺点。那天中午跟朋友出去玩回来，听见狗一直在叫，但声音很小，可以说是呜咽的那种。这只被我遗忘的狗已经有十岁了吧。我在饭里面放了很多肥肉炸的油，拿给它吃，我不太敢靠近它，把碗放在它可以吃着的地方就走了。
     午后的一场暴雨突如其来，雷声轰鸣，把正在睡午觉的我一下就惊醒了，我跑出去收衣服，便看见那狗倒在水槽边毫无声息，全身湿透了，毛粘在一起，于是显得特别瘦，只剩下骨头架似的。它死了，我靠近它，这是我第一次靠近它。它和小时候并无不同，只是身体骨架大了几倍，全身黑毛而四肢是白色的，这么多年它什么也没有改变。却突然死了，它很老吗？它也有病吗？雨还在耳边哗啦啦的下，夏天暴雨过境时的风总有一股阴凉，吹进我的耳朵里，一片寒冷，仿佛被冻住了什么也听不见。
    雨把我衣服淋湿，积水被狗的头部阻挡于是拐着弯再流去低洼处。它就这样默默的离开了世间，我见证了它的童年和暮年，它的快乐和悲伤，却不曾陪伴它痛苦的最后一刻。我什么也不能做，这才是最悲哀的。
我也没有亲自埋葬它，叔叔把它的尸体拖走了。
    直到外公去世，才隐隐觉得是一种禅意，狗这一生都在追随他。我记得夏天夜色刚刚暗沉，外公总是习惯性把它放出来，让它到处跑，那个时候它还没有咬过人但已经让人害怕了。直到咬人后它的自由就结束了，而在此之前它是真是受外公喜欢，他们可能在某些时候比我跟外公还要亲切。就像外婆说的，它去跟你外公做伴了。
    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感情，永远都不可用时间来衡量。

    5
    少年往事在脑海里飞逝而过，不禁想到外公去世已经快十年了。
    停止回忆，我从藤椅上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这时母亲忽然在厨房里冲我大叫，责怪我没有给外婆倒水吃药。我嘟囔着想解释还有作业，外婆却迅速回复母亲为我解了围，说自己可以来，让我快去忙自己的。这些年，我和外婆之间说不上疏远，却又不觉得亲密。好像这就是亲情给人的感觉，心里永远理不清最真实的情绪。但是却深深地明白，彼此的爱。
    回到房间，这几年与外婆相处的往事历历在目，我突然发现，我们竟是彼此生命的见证者。以前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长大，现在我陪着她老去。如同命中注定，无法躲避。而仔细想想，甚至有些庆幸这辈子能遇见这样的亲人。
    人越老越像小孩，偶尔喜欢闹情绪，在和外婆相处的过程中，无形之间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那是她这一生的智慧，留给我理当珍藏——在她渐渐衰老的身体里，我学会了感恩和爱，学会了一生艰难也要真诚面对生活。
随手点开音乐播放器里的一首歌，恰好是《浮云千山路》，我记得这是一首很特别的歌，悠扬古典，情感细腻深沉，里面有这样两句歌词尤其喜欢：“春迟迟燕子天涯，草萋萋少年人老；水悠悠繁华已过了，人间咫尺千山路。”——是一种旷达和释怀。
    打开笔记本，我在上面写：“幸好没有失去你，等你老了，花就开了，而我愿意久久陪伴你。”别问何时凋零，爱是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