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间封存的流彩

　
　　
　　深秋，叶子滑过地面，风里传来大雁南飞的消息。我站在大地湾的土坡上，注解时间。时间是没有颜色的，如同水一样，人赋予它什么它便拥有什么。从时间的狭缝里看出去，我看到了流彩，在努力撩开云雾之后变成蔚蓝。这里是大地湾，有着八千年古老的文明。这里也是一片静地，寂静到听不到当下喧嚣的声音。地处西北地区的大地湾没有青山绿水，没有柳丝儿飞扬黄莺轻啼。它是安祥的，佛陀一般端坐。树不是很高，草泛起黄色。季节带着秋的味道而来，同时到来的还有我涌动的思潮。
　　
　　八千年前的大地湾是什么样子？时间在告诉我。八千年前，华夏子民在这里繁衍生息。茂密的森林，雨量充沛的土地，河水汤汤。人们学会了建造居所、织网捕鱼，学会了烧制陶器。留在这里的物件都是见证，黄土地以其独有的方式将它们保存。大地湾博物馆，一个人人耳熟能详的名字，现在就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博物馆的面积不大，是古老文明的聚集地。站在那些玻璃柜前，每个到来的人都能看到距今八千年的文明史——彩陶，母系氏族人们豢养的动物骨骸，和用于原始耕种的石斧、石铲，等等。每个人也可以看到一件漂亮的玉器，经过手工打磨，在时光的摩挲下显出女性温婉的气韵。
　　
　　有资料显示，大地湾埋藏着华夏新石器早期，仰韶文化早、中、晚期不同时间段的文化遗址，面积约达275万平方米之多，文化层厚达1至4米。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古工作者们在这里清理发掘出房屋遗址240座，灶址98个，灰坑、窖穴325个，墓葬71座，窑址35座，沟渠12段，出土陶器4147件，石器、玉器1931件，骨角牙蚌器2218件，动物骨骼1.7万多件，房屋遗址240座，灶址104个，灰坑、窖穴342个，窑址38个，墓葬79座，壕沟9条。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这个数字却仅仅约占到大地湾遗址开发控掘面积的1%。
　　
　　时间在静静地流淌，思绪告诉我这里曾是一处繁华胜地。远古的男人们从朝阳中醒来，沿着清水河一路向西走入森林，去寻找动物或者采集植物的种子。茂密的树林里，人们在追赶一只野猪，脸上涂抹着浓重的油彩。长着獠牙的动物掉进了早已挖好的陷阱。一只捆绑着尖锐石器的长矛刺中了猪的脊背。夜晚，男人们在月光下舞蹈，用简单的方式表达他们一天的心情。粗犷的五官，绵密的毛发，肩上披着的兽皮有着骨针缝制过的痕迹，腰上的短裙用稚鸡的羽毛装饰。火，像一只顽皮的小兽，在脚步的踢踏声中舔食着他们的影子。歌声从男人的喉咙里发出来，伴随着野猪的嚎叫和木棒击打地面的声音，传进了女人们的耳朵里。
　　
　　八千年前的女人们又在做什么呢？我的想像中她们在烧陶，用她们朴素的思想赋予泥土新的意义和生命的律动，钵、罐、盆出自她们的手指，瓶、杯、尊携带着她们身体的温度。母系氏族女人独有的风采展现在她们脸上，女人特有的细致与审美观表达在她们烧制的陶器上。那个时候女人也是有思想的吧，她们观察世界描绘世界的能力已有了萌芽。这种萌芽让摆放在玻璃柜里的陶器表面有了鱼纹、绳纹和令人沉醉的旋转纹。
　　
　　人头形器口彩陶瓶，是大地湾出土文化中最具有风采的陶器之一。它体高31.8厘米，瓶口是一个人头形状的雕塑，样子恬静得如一位少女，造型优雅，色泽绚丽，曾被后世称为中国史前雕塑艺术的代表作。美丽的少女，梳着整齐的刘海儿，双眸有神，鼻梁高挺，唇若一瓣桃花。或者，那天她装扮一新的目的是为了赶赴一处房屋建造基地，也就是现在编号为F901的一所建筑物。这所建筑物采用当时最流行的多间复合式方式建造，中轴对称，前后呼应，有正门、侧门，房屋的两边还有散水檐廊。少女要去见的是她的父亲或者兄长，他们都擅长一种用料礓石与砂石混和起来铺设地面的技术。这门技术后来慢慢地流传下来，教会了每一位大地湾的原居民，让他们的炕台上、窗台上都保留了时间的芳华。据专家考证，这种经混合而成的物质成分相当于现今100号水泥砂浆地面的强度，属世界上最古老的混凝土。
　　
　　或者在那一天，少女打扮好以后是去了另一间大房子寻找自己的爱人。他正伏在地面用黑色颜料绘制一幅图画。画中的男人是他，画中的女子是她。他们载歌载舞，用舞动的方式传递着爱意。画，长约1.2米，宽约1.1米，将华夏美术史向前推进了两千多年，如今就保存在编号为F411的房址地面上。美丽的少女手里提着小口尖底瓶站在爱人身边，用微笑看他，用话语温暖他。小口尖底瓶的水流进了爱人的口里，同时注入的还有爱情的味道。那个时候一定有风竦竦作响穿过窗棂。有一片叶子落在少女的脚下，黄色的，发散着秋天的清香。很多人分析过这幅画，说它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时代最早的独立存在的绘画。想来“独立存在”四字是多么可喜，因为没有其他，只有唯一。
　　
　　也或者，少女那一天是领了母亲的命令去主持分发种子的事务。她手时提着的不是小口尖底瓶，而是一只陶质的度量器。这种度量器现在就摆放在大地湾博物馆的厅堂中央，以一种沉默的姿态躺卧。出土于房址F901主室前堂的度量器，有泥质槽状条形盘、夹细砂长柄麻花耳铲形抄、泥质单环耳箕形抄、泥质带盖四把深腹罐四种，呈长圆型，除箕形抄是铲形抄的二倍外，其余三件的关系都是以十倍数在递增。它们是中国最早的度量衡，是迄今发现的中国古代“十进制”的起源。少女的出现只是让这种分发更加公平。稷，一种原始植物的种子，大约是他们正在分发的食物吧。大厅里人头攒动，收获劳动的欢悦感染着每一个人。少女的目光柔和，穿越时空与我的目光对接，同时落在了玻璃柜后面褐色的种子上。小而美丽的种子安静地躺在白瓷的容器中，优雅如上古的花朵。它是成熟于河水汤汤的清水河畔么？还是在某一处肥沃的土地上自由生长？我看到少女的朱唇微微张合。它们是圣物，带着秋天的气息而来，有着人们手掌里的温度。盛装食物的陶器，如今就摆放在博物馆里的一角，深浅不一的绳纹装饰着它。
　　
　　踏着时间的足迹进发，站在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陶器中窥视，一幅生动的场景产生了。那是一种烧制陶器的过程，也是人类文明的初见。那天，聪明的人用泥土烧制了一个罐，三只足，表面不是很光滑，有绳纹留在上面。但它却给主人带来了愉悦，用它来盛水、存放食物，并在一个有月的夜晚邀请心爱的人共享。他答应做更精美的陶罐送她，她用人间最初的语言赞美她。于是，文明出现了，在他们的协作中一天天丰盈起来，直到有一天有了我们现在见到的瓷——细腻、妖娆，宛如一个美丽的梦。陶，是大地湾仰韶文化早、中、晚期的产物。它们静静地站着，碎了的身体被重新粘合，缺损的边角孤独而空荡。从墙上资料可以看到，陶是大地湾文化古迹中最古老的表征，是人类进入农耕时代使用原始的模制技术和泥片贴塑方法、捏塑成型的开始。这些成型的陶制品带着泥土的气息一路向东，为以后的半坡文化、马家窑陶文化启开了一双智慧的眼睛。
　　
　　任何的简单存在的背后都有着复杂的文化渊源，大地湾的陶器也是一样的，它简单到“粗制滥造”，简单到放在现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遗弃，但是在大地湾它却成了一种印证，用它的质朴纯正成就了时间的缩影。辛苦的人们，真的做得很不错了，他们从自然中博得，从狩猎中懂得，从捡拾植物的果实中收取。他们缝制衣物，晾晒兽皮，制作陶器。细小的骨针，就摆放在透明的玻璃柜里，锐利到可以穿透绵密的皮子。八千年前，一切都已经变得规范起来，从原始思维到对自然理解的萌动，大地湾在以其独特的方式走向文明。
　　
　　聪明的人中有个名唤伏羲的。他生于成纪，是旧石器时代中晚期的人。他智慧有才能，是传说中的华夏始祖、中国古籍记载中最早的王。他教会了人们结网捕鱼，捕鸟打猎，发明了瑟，创作了曲子。他生长的地方距离大地湾不远，可以说近到只有几步之遥。或者，伏羲便是大地湾某部落里的首领，参与过编号F901的建筑物建造，参与过F901主室前堂度量器的烧制过程，曾用他为后世创立的河图洛书推算过人的生辰、寿命、婚姻。河图洛书，这个产生于新石器时代的产物，涵盖着八千年前人的思想，同时贯通了现代人的意识。它代表着天地风雷水火山泽，黑白相间，阴阳交合，囊括了宇宙万物。现在，世界各地的人们已将其运用到天文、地理、生物、电子计算机等多门学科之中。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少阳，少阴，春、夏、秋、冬，阴阳鱼，太极图……这都是伏羲的成绩。伏羲，一位圣人，与大地湾文化并行，同时也代表着中华八千年文化与现代文明交融的精神起点。
　　
　　大地湾，清水河，生命的花在一代代绽放。从山坡上看下去，愉悦的农人们正在收割食物的种子。玉米与毛豆的香浸染开来，醉了时光。叶子从树杈剥落，灵秀而俊美，它们将我的目光拉长、再拉长，直到大地湾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那些掩埋于此处的99%的文化遗迹尚沉睡着，地下也应该有无数只人头形器口彩陶瓶等待被唤醒。秋，是个收获的季节，酝酿着新生命的律动。在挑开冬雪的门帘之后，这里必将迎来异样的精彩，绚丽到让人喜极而泣。沙粒扬起，尘封了我的思绪。被时间留下的流彩中，我看到有凤凰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