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河

　　从山上看去，那条河在又深又远的山间平地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它的睡意应该来自过度的疲累，疲累源自它与交错的大山昼夜不息的相搏。
山又高又大，像一只只远古怪兽，它们想围堵那条河，吃掉那条河。河流的柔弱不敌山的强横与剽悍，终于精疲力竭，在山间谷地，以沉睡的方式蔑视大山的粗野。
柴捆子好像另一头怪兽，它是我的杰作，也是我的负累。我用粗大的木杈把它最重的一头支起来，以便我将它放上肩头，拖走。它像在看我，又像在看高远的天空，带着嘲弄的容色，仿佛它是另一座大山，我是另一条河。沉重的柴捆子对我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威慑。我必须沿着陡峭的路把柴捆子拖下高峻的山，落到山间平地。未来几天内，它是我一家人烹煮食物必需的柴火。柴捆子是安慰和恐惧的结合体。
看一眼那条漫长、狭窄、陡峭的山路，尚未起身，双腿首先不由得打起战来。
下山去，我的焦渴才能得到慰藉。太渴了，从开始爬山，到砍柴，到捆扎柴捆子，一直干渴。扎好柴捆子，嗓子已经干透，我连做一个下咽的动作来润润喉咙都不行了。但我能清楚地看到那条河，它在山间平地上像一个倍受蹂躏的女人那样静静躺卧着。我想，等我下山，我完全可以一口气喝干那条河的。以喝干的方式慰藉我的极度干渴，也拯救那条河。
终于下山。柴捆子被拖得遍体鳞伤，我早已无汗可流。焦渴，严重的焦渴，叠加在疲劳对我的摧折之上。我拖着僵硬的身躯向河边踉踉跄跄地走去。
大河并未入睡，它还像我上山之前那样在大山之间向前流淌。哗然的水声，不息的河风，在我都是很清凉的抚慰。水花拍打着河边的沙滩和鹅卵石。水中有沉滓，水面有浮沫，一点都不像我在山上看到的那条河。那时候，它很蓝，是我见过的最纯净、最深沉、最粘稠、最均匀、最干净、最迷人的蓝色，那种蓝色一直安慰我，也加剧了我的焦渴。如今，我已在河边，但它不再是纯蓝的，也不再是干净清爽的。我也无法对证，它和从前是不是同一条河。
清凉的河风一吹，我的焦渴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了。河风比河水更加有效，它为我拂去的不仅仅是身体的焦渴，还吹去我心中的焦虑和烦躁。
在山上，曾经想喝干一整条河的想法让我深感羞愧。
俯下身子，趴在鹅卵石上。一波涌浪强硬地向我冲来，未喝到水，鼻子里先灌进一些。我感到一种冷漠的排拒。但强烈的焦渴感觉让我别无选择。深吸一口气，把嘴贴近水面。
沙子和沉滓在口腔里打转。吐出去，换个地方再喝。有一些沙子很顽固地存留在口腔。费尽周折，我用舌头将其清理出去。焦渴已得到些许慰藉。坐在鹅卵石上，看着汤汤大河。原来我对它很陌生的。
以前，它不是这样的，它是温柔而宽宏的。我以为，除了风，在冬春交替之际，河水是最有活力的东西。在酷寒焦渴的山区，大河像人一样努力活着，像一大群身强力壮者，愉快而强劲地穿过峡谷。从前我多次喝过河水，每一次喝到的水都是纯洁清爽的，喝下去之后，好像我也变成了身强力壮者。
我忘记了一件事，我居然对它视而不见——河滩上有一些搁浅的木头。木头来自上游林区。在河上，这样的散木放漂已有十几年了。
我喝到的沙子和沉滓与木头有关。那些木头一定喝去一些水，河变小了；也许它们带走一些水，河变小了。大河水量从前很丰沛，像一个富态的女人，现在它很干瘪，像一个断哺多年的老妇。沙子和沉滓可以吐出去，但那种感觉吐不出去。“咯吱”“咯吱”，沙子咯牙，打寒颤的同时，一股冷意从头窜到脚跟。还有让我倍感腻歪的沉滓，又软又烂的，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在山上看到的河流不是这样子的。我在砍柴的地方望见它，它纯净深沉的蓝色给我极大的鼓舞，我对那条河的信任是不含任何杂质的。崇山峻岭呈现出一样焦渴的容色，也像年老色衰的女人，破衣烂衫，又不施脂粉。像我一样的砍柴者都是残忍的掠夺者，夺走它们的毛发，划伤它们的皮肉。褊狭的河谷，那条河是唯一衣装整洁的女人，模样清秀，身段柔美——有那么一个女人，她是本村的，我常见她，像一棵清秀的桉树。她常穿一身毛蓝布大襟衣裳。每每见我，她总会对我甜美慈祥地微笑。
但她不是我的家人，不是我的近邻，它曾亲热地搂抱过我，亲过我，她从我面前走过，行脚很慢的，但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一个过客。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那微笑比狭长的河谷里的流风停留得更加长久。
从前的这条河就像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像那条河。冬春之际，远远看见，河流的蓝色并不让我感到特别的冷，有时候还会觉得它是温热如那女人胸脯的。
喝饱之后，疲累将我牢牢绑缚在鹅卵石上。这条河，它根本不是纯净的蓝色，而是浑浊的浅黄绿色，我闻到的水的气味带着淡淡的土腥气。
其实也只是喝了三五口。慰藉我极度焦渴的不光是水，还有清凉的河风，还有冰冷的鹅卵石，还有将欲返青的麦田，还有比我的焦渴更为严重的连绵群山的焦渴，它们是无法让我产生爱意的老妇。
想喝干整条河的想法真是太狂妄了！原来它还是那么奔流不止，虽然比从前小了许多。看着低飞过去的水鸟，看着水边自由摇晃的枯草，我在自己的狂妄里又看见了我的浅薄无知。因为我曾经过度信任一条河，也过度怀疑一条河；曾经过度热爱一条河，又过度憎恨一条河。它们是同一条河。我在山上欣赏过它的美，又在它身边厌恶它的丑。它的美丑都在向前奔流，我却不知道它的去处。
我从羞耻和浅薄里看见了真实的自己：你的爱恨无法改变一条河的美丑。你是微不足道的。


发大水了！
那是个历史性的夏天，那条河狠狠地改变了自己的样子，也狠狠地改变了村庄的样子。
好像无数头远古怪兽从上游冲荡下来，脏污，狂野，丑陋，猥亵。它们全都是雄性的，一直在一个阴暗角落里忍受着性的饥渴。
现在，它们冲破牢笼了，野性的宣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鹅卵石砌就的河堤像一堵沙墙那样倒塌、溃散。绿油油的庄稼地顷刻间污流澎湃浊浪滔天。狂野之河的巨舌和利爪向村庄伸过来了。人们像受惊的蚂蚁一样惊恐地跑向高处。房屋仿佛沙垒的，立柱如灯草，土墙如腐乳。惊魂未定的人还没有找到可靠的避难之处，小半个村庄已成一片汪洋！
三天过去了，河上还漂来人畜的尸体。
河水依然污浊，发出恶臭，依然声势浩大所向披靡。河水的腐浊气和动物尸体的腐臭气被强烈的日光暴晒得热烘烘的。
一些人哀嚎过了，呼天抢地过了。穷凶极恶的洪水在慢慢退去。还在流淌的，却不是从前那条河。浑浊的大河余怒未消。它所过之处一片破败与荒芜。
在泽国里浸泡多日的小半个村庄逐渐显露。没有一间完屋，也无一根立着的柱子。在轮廓隐约的废墟上，人们寻找曾经的家的位置。
那个夏天的烈日也是历史性的。烈日下，昏黄的河水一直昏黄，一直散发着浊臭气。后来，人们终于不能分辨那些究竟是污泥浊水的臭哪些是人畜尸体的臭。
有人从上游来认领尸体了，哀泣之后，借地把尸体掩埋。
认领尸体的人走了，但尸臭气还在村子里飘荡着。有人心生怜悯，就去掩埋动物的尸体。太臭了，烂透了，无法挪移，索性将其埋入狂野之河的沙岸上。
臭气依然不去。
家家户户的水缸空了，汤汤大河两岸再找不来一滴清水。
有人在沙地上掘出一眼沙井，井里冒出了清水。掘井人小尝一口，笑意盈盈地号召大家取水。但无一人去。大家惊恐的眼神和不停吐出口水的样子仿佛在说：河岸上下到处都停留过死尸，沙井里的水也是不干净的。
掘井人恍然大悟，吐几口唾沫，把沙井填埋了。
毒辣的阳光照射着死寂的空气，空气里游荡着哀痛的呻吟和痛苦的啼哭，那是衰弱的老人和病弱的孩子发出来的。
有人从后山顶上背回泉水。所有体力尚存者趋之若鹜。
泉太远了，背回一桶水，一天一往还。
泉水在几十年前就濒临干涸。暴雨过后，还有清水冒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有人在泉边被石豹子掏成空壳！村庄就在滚烫的空气里散发出燃烧的气味……
那年夏天，盘踞在村庄里的绝望和恐惧是历史性的。
“人真是七死八活不到头啊，这场灾，离六零年的大饥荒也不过七八年啊！”一些老人在大槐树下这样叹息，他们衰老而焦渴的样子真像那棵苍老的槐树。
我一直记得那场大水，记得铺天盖地的焦渴与饥饿、焦虑与恐惧。怎么熬过来的，不记得了。


村子里流行一种奇怪皮肤病的时候，我已经住在城里了。
患病者的手掌、指缝严重溃烂，奇痒不止。
有一帮人到了村子里，他们中的一些是医生。一位表情严肃的医生看过病人、视察过村子之后，表情更加严肃地说：“必须关闭所有的黄连粉池子！”
黄连粉池子，村里确实很多，那是村里人用稀释的硫酸浸泡黄柏根的设施。浸泡液中可浓缩出昂贵的黄连粉，那是他们唯一能弄到手的高额财富。黄柏根来自四围高山。浸泡用的是那条河的水，取其清，弃其浊，日夜不息，多年如此。
患病的人都居住在村子的下方。
对严肃医生的话，人们的反应就像他们的忙碌，对忙碌之外的一切都很淡漠。
黄连粉加工业全面停产是在医生们离开村子几年以后。黄连粉不值钱了。当年以加工黄连粉为生计的人都到外面挣钱去了，他们究竟在外面浸泡什么或者干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有些人衣锦还乡，据说他们的腰围是用钱加粗壮大的。他们在大河两岸大山上争先恐后开金矿，矿山尾水被排入大河。从此，河流中居住着一个更凶恶的恶魔。河水着魔，土地着魔，然后一切都着魔。河水与村庄越去越远，与人越去越远，远到好像从没有过那条河。
荒芜了，那原本是一条仁厚亲和的大河。
那条河变得极其消瘦也极其恶毒，宛如崇山峻岭间随风飘舞的一根有毒的游丝。


我最近的一次回乡，没有见到那条河。它从村子后面的山底下穿过去，再从村子下方山脚下流出。那条大河接受了一座座水电站的设坛加冕，荣耀了许多，尊贵了许多。
我觉得我与活着的村里人都很幸运，因为我们毕竟见到了从未暴露于天光之下的古老的河床，河床之所以古老，是因为除了鳞次栉比的鹅卵石和石头缝隙间的沙子，再无别的。卵石和沙子，白茫茫的，一种时间在那里停止了，另一种时间从那里开始了。
我还听到一些人说及村子后山顶上的那一眼泉，并说，如果泉水在十几年前没有干涸的话……
村庄与大河不再相关，人与大河不再相关，土地与大河，更不相关。
村子，正在像泉眼那样干涸下去，村里人像遭遇严重旱灾的野兽一样四处迁徙。迁徙力最弱的，挤进县城，那个地方也被叫做城市。
他们在城里重又见到那条大河。的确，那还是一条大河，流水汤汤，昼夜不息。大河与河岸被反复装修、装饰。大河的右岸是人们出卖体力和脑力的地方，而左岸，是他们吃饭睡觉打麻将的地方。可惜了，那是被称作左岸的地方！
我还生活在这座城市，以后会在哪里居住、生活，暂不得知。我也偶遇那条大河，荣幸地见到两岸风光。最美丽的，除了流量尚且可观的大河本身，还有从大河水上崛起的仿古楼廊。夜间，两岸，除了人头攒动的饮食男女，还有被男女们焐热的绚烂灯光。荒芜了，大河；尊贵了，大河；荒芜了才尊贵，尊贵了才荒芜！荒芜、尊贵到朝歌夜弦的大河！一条热热闹闹的荒芜之河！
我也有偶然想起还有一条大河流经城市的时候，不过我也明白，作为城市的一部分，它早已固化到忙碌的生活之外，与楼宇和街道具有同等的价值。人与日子，被一条大河改写了谱系。
离开村庄来到城市的人，他们的日子因为一条大河的尊贵而尊贵。他们幸福地对别人说自己从业某行业，家人住在某公寓，公寓地处某新区。某新区，就在这座城市里。 2017-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