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公园

     我有一块地，与森林公园比邻。当初建公园时，我正在种地。春天风大，为了使种子精准地落在垄沟里，我需大幅度弯腰，头几乎挨着地。点一个来回后，腰便酸疼，就直直身子，眼睛向山坡上瞟了瞟。山坡上有一大群人，正在栽树。有男有女，有拿锹的有拿桶的，来来回回像忙碌的蚂蚁。他们都是附近村民，耕地大都被征用了，那是使他们欢喜的，一下子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还可告别土里刨食的日子——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呢。

     我也在盼，什么时候我的地也被占了，或许我可以用这笔钱做点买卖，成为一个商人。但是隔行如隔山，一个循规蹈矩种地的人能经营什么呢？我盘算着，我爱看书，可以开一个书屋，卖书之余就读书，赚钱与享受兼得，两全其美了。可一转念，时下又有几个看书的人呢？这可能是桩赔本的买卖，不能做！除此之外，再想不出其它营生，便拿定主意，把这笔钱存入银行，用在给儿子娶媳妇上，平日用度就像··· ···我看了一眼山上的人，就像他们一样打零工赚取。一想到自己的体质，不觉又气短，一个迈三步台阶都腿软的人，能在山上跑上跑下吗? 想不出出路，我就想，管它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手上先有一笔钱，心里阔气一把，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我的地还没种完，山上的人已收工。他们三三两两从我地头经过，议论着工头的好坏，说着手套该买了，鞋子该换了的家长里短。也谈着对收入的满意。我知道他们辛苦，得多少工钱也不过分。有人一见农民收入多就愤愤不平，其实真是不应该。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收入悬殊，本是社会落后的表现；而认为应该这样，则是思想落后的表现。到底是社会落后导致思想落后，还是思想落后导致社会落后，见仁见智，各人体味吧。我只盼望：我的地快点占，我也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要笑我小家子气，一个倾尽全力也只是解决温饱的人，他想要一点高质量的生活，除了想像，还有什么办法？

     秋收的时候，我爬到森林公园的山坡，想看看红叶（听说栽了枫树。）爬上去，我就觉得自己太性急了。新栽的树苗，命尚且不保，哪来的风景。看那些小光干，一片叶子也没有，不知它们是不是活着。

     后来的几年，农产品价格上调，农民日子好过了。我买了播种机，喷药泵，告别了刀耕火种似的原始方式，人一下子轻松起来，我甚至开始喜欢种地：喜欢犁铧翻开垄台时，湿润的泥土裹挟腐叶所散发的霉味；喜欢秋收时混合在晨雾里五谷的芳香。 我不再盼望占地，我知道那种竭泽而渔式的暴富对我这样一个观念固化的农民来说不合适。那些先占地的农民，不懂投资，不懂经营，再加上物价上涨，钱很快就花完了，生活又陷入了迷茫。我庆幸我的地没有占，如果我的地占了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因为我并不比他们聪明。地还在占，补偿更高，有人因此暴富，成为土豪。我不羡慕，我已不缺乏。那种大富大贵，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只要公平，得到我尽力后所当得的，我就满意。前提是——只要公平！

     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个人，发现森林公园的水泥路好走，于是人们稀稀两两也走这条路。我是被一枝沙枣（应该是沙棘）吸引的。已是初冬，草木枯萎凋敝，天幕很低，飘着灰灰的云。一位邻居从山上下来，带着一抹绿色，枝条像柳，叶子像桃，果像黄色的小串珠，密密的结满枝条。是什么呢，一打听，原来是沙枣。很早就听过它的名字，以为是苍耳、龙葵一类的草本植物，不想它如此有格致，叫人生出几分爱慕来。由此便惦记着那条路，得便一定要走一走！

     春来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在窗外晃啊晃啊，似一双魔手，牵引着人朝外走。我想起了森林公园，仿佛是债，该去还上。

     穿过我的那块地，便看见了公园。丁香花簇拥在路口，已经开放，有紫的有白的，一堆小花攒成一团花絮，馥馥郁郁，沁出悠远地香。很少有行人，公园草木葱茏，不似从前那样荒芜。没有亭台楼榭，没有招牌匾额，也没有围墙栏杆。一条水泥路，孤独地傍着山坡，蜿蜒伸展。几种树木生的整齐。山上本来有杨树、柳树、榆树。只是经年干旱枯死的；没钱有力的人偷卖的；有钱有权的人明卖的，最后稀稀疏疏只剩几棵次生林。建森林公园时，补栽了松树、枫树、山杏和丁香。经济好转天公也配合，雨水充沛，几年时间，开枝散叶绿木成荫。我没有看见沙枣树。可我不是一个执着的人。那一枝灵秀，埋在内心深处，以另一种方式蓬勃着。

     人一旦失去目标，精神反而放松，各个山坡斜出的一两枝早开的杏花，迎合了这种散漫。灌木丛不时惊起野鸡，拖着闪光的绿尾巴，扑棱棱飞向远处，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偶有没见过的小动物，从草丛中钻出来，吓人一跳；它乍一见人，也是一惊，继而慌不择路地逃走却又撞在蒿草上，小脑袋左探右探，好不容易寻出空隙，忙不迭的钻进去，消失在浓密里。此刻，我想化作一只在这里自由觅食的小羊。嘴里衔着草叶，瞪着明净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行人，若有所思。

     森林公园是狭长的，北面是山坡，南面有耕地有荒间，面积有大有小，植被丰腴，除却水泥路是人工痕迹外，其余均是自然本色。我一路向西，说是向西，其实山路弯连着弯，斗折蛇行，方向是有变化的，可以说是曲折向西。

     路渐进渐深，人声也越来越远，天空呈现出一片蔚蓝。有鹰在翱翔，其它鸟类遁形敛声，只有空气在流动。我听见自己在呼吸。忽然觉得这园子是为我而建，幕天席地，境界一下辽阔起来，恍惚间，我成为不可一世的君王。

     后来孩子上学，接送孩子，每周都从这里走两趟。春夏秋冬，风霜雪雨，不同风光，尽都领略。在一棵草的荣枯、一片叶的飘落中，扑捉感动。感知生命与时光的推演。

     一次去接孩子，路过陵园时被一头藏獒疯撵，吓得魂飞魄散，回来时不敢走西路口，绕道旗政府走东路口。拐几道弯后，路忽然显得深进起来，好在公园只有这一条路，不用担心走错。两边树木也密集浓郁，有枝条横过路面，我减速慢行，却觉得这枝条好眼熟，在记忆库存里细细检索，猛想起是沙枣！奥，世间的事也真奇妙，仿佛当初的不得见是为今天的不期而遇的惊喜所铺垫。一种故友相逢般的感动油然而生。索性停下来，把单车支在路边，走进沙枣林，任它的枝条在身上、脸上披拂，体味着它身上顽强的气息。它不是乔木，属灌木。粗的主干也仅与手腕相当。可它的精致让人喜欢。还有那一蓬婆娑的叶子，触到肌肤，是那样温厚、质感，它让我领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命关怀。此刻，我想与它相拥而泣··· ···

     我有一块地，与森林公园比邻，一有空，我就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