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荒芜

村庄荒芜
夜幕挂满槐刺，被一路从南奔跑来的风吹得哗啦作响。好多年了，村庄蹴在山湾里蹴麻的心事被一只乌鸦揣在怀里，也只有漆黑的乌鸦一年年瞅清了村庄锅底般的心事。它们没有告诉我，村庄越来越荒芜。

我是在一个月光泡沫一般的黑夜离开村庄的，我忘了我是去背水湾里丢在半路的一捆葵花杆，还是去拾红崖梁麦地里夹子夹住的老灰兔，我毕竟忘了，这都是十年前村里人的生计。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扛着锃亮的铁锨走在虚晃晃的土地里，路上只有我的一串脚印深浅不一。我只听到老昏鸦磨牙的梦话，迷迷糊糊。还有一排排冰草锯着淡淡的寒冷声，寒意如沫纷纷落在草根下一只蜷腿而卧的昆虫背上。而村庄呢，当我走出庄门的时候我故意咳嗽，让村庄的每一片瓦和每一扇门知道一个人走丢了，可村庄依旧安静，没有一户人家的灯抬抬眼皮。他们都忘了豌豆苗里坐着一群丰腴的野鸡在剥豆吃，也忘了一分地的萝卜在泥土里扭了扭滚圆的腰，他们不再稀罕嫩生生的玉米和一溜子刚铲起的地埂又垮了，他们也不关心一碰籽就调皮的蹦掉的油菜，风跑过地时一溜麦子被踏倒了，一把麦籽钻进地缝了。只有我，还记着许多年前的生活，还自己给自己莫名地提起，像讲一个古经。我蹲在不知谁家的地埂上，对面就是黑黝黝的村庄，它肯定睡了，不知道一个人乘着月亮把它瞅了一辈子。我多像乌鸦。月亮一弹就破。

连那些狗也心怀油腻的狗胎睡了，驴卧在槽前老得回忆不动以前驮过的粮食和一头爱害羞的母驴了。村庄没有鼾声，只有手弹窗纸般的心跳。

孩子们已经不在月光里躲迷藏、跳方格子。多年来他们除了一天天老去，就是一天天遗忘，除了挤进城市当民工就是像野蒿草一样拼命而吃力的爬上沙枣树。他们不再习惯乡下的夜色里挤满人间烟火的味道，他们不能被泥土沾身，不能没有夸张的发型和怪异的着装。所有的孩子初中一读完就挤上了那趟进城的班车。只是很多个夜晚，迷藏捉到了一半月亮花瓣一样飘荡在绷紧的夜空，我还躲在一堆葵花杆里等着他们来捉我，把我从那个塞满焦黄色的苦味里揪出来，我们打闹着像一群老鼠陷进了单薄的快乐。可是，他们都走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寻找苍老和让皱巴巴的日子过得展脱的活法去了，只有我睡熟了，梦见凋零的葵花，举着火把进行一场冷清的葬礼。

我梦见，村庄里只剩下一群年迈的老人，站在荒芜的田野迎风流泪，年轻人呢？再也没有回到这个村庄。多像一茬茬的庄稼，外面的世界割掉了壮实的身影，再也没有好劳力去耕田、撒籽、收割。田野荒芜，只有老人们陷入巨大的冬天。我在猜测当所有的老人都相继去世，像一面面土墙倒塌成灰谁还会撑起村庄的腰杆，谁会去翻新上梁里那片长过胡麻的地，谁会提着一只灰兔子敲响我家的门，谁又会在年三十给祖先们奠上儿孙浑浊的一壶酒。没有了，只剩下挂在树杈上的一只鸟巢，盛满了沉甸甸的空寂和一群过夜的风。只有一些破碎的云还会翻墙而入在屋檐下撒几滴淅淋淋的尿，只有一只没人收养的狗会挨家挨户敲敲那生锈的门环，只有破旧的光阴盘坐在空壳般的村庄上空，抽着旱烟，被槐树林里挤进的夕阳晒老了。
村庄越来越荒芜。

多少个白昼，我都安排一个走丢的计划，就像祖父们精心安排下一年的庄稼一样，直到某一天村庄的最后一群人卷着土里刨出一点积蓄朝钢筋水泥深处挤去，直到另一个某一天村庄最后一个老人被一群秋风搡倒被一场寒雨泡湿被一山薄雪埋掉，村庄像终究被掏空的口袋，空落落挂在山梁上，岁月再也别想从里面摸出几根染霜的头发抑或阳山窝窝里的几句话。只是村门口那几棵站了数百年的老梨树，往一起凑了凑，谁会记起明年挑满枝头的花朵。

夜幕如尘，孤寂一层层落下来。我是在一个月亮泡沫般的黑夜离开村庄的，我到底忘了我是去干什么，我是扛着那把月光下锃亮的铁锨出村的，我本来想推开每一户人家的门，和他们叙叙隔年的麦麸一样带着霉味的老日子，告诉他们一个人要走丢了不要再惦记他了，可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人给我打开一扇扇紧闭的柴门，每一座院落都是空城，装满了百十年的风声。我只是故意咳嗽了几声，像寒号鸟一样把几声叹息丢进村庄空落落的梦里。 我到底忘了我是去干什么，田野铺展，爬满蒿草，也许我只是到地埂上坐坐，想想村里那些人的名字和他们名字里塞满的人生，天亮了我就回村或者在这里挖坑，给我的后半生添置一座坟，看着村庄风化为尘。 [ 本帖最后由 王选 于 2010-5-13 09:5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