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情绪

　　时间水一样流走。水一样流走的，还有热情与幻想。
　　唉，我的好友，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你否孤独，你是怎样度过你的美好夜晚，像我们走在府南河边那样。你当着我的面在电话里对丈夫撒娇，你的声音因为幸福而自有一种娇气，还有成都女人所固有的那种柔软，都使我羡慕你的女人味。婚姻所包含的爱情味道，有时会像春天的地气一般，不可遏抑地穿透你的表情，只听听你的声音你我就能够感觉到。
　　好朋友常常会不期然地对彼此的另一半加以赞赏，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我羡慕你的婚姻，命运给了我一点苦味，给了你一杯蜜酒。但是在婚姻里面泡久了，感觉也是沤酸了的，不拘你甜水还是苦水。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劝解，你自会劝解自己，也会劝解他。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啊。我通过他的话语在一瞬间所了解的，比你从来所盼望的也许更切合实际。和你相比，我算得什么理想主义呢？我无止境的对于美的渴望，并不能消减我喜剧的生活中卑微的乐趣。
　　也许从来不曾失去，一切都回来了，但是我却感觉无比的空虚。我讨厌这种所来不是时候的软弱的感情，它给我造成了压力。我并不奇怪自己会在一切又失而复得的时候无声哭泣，我知道我并非不能有正常反应地，快乐地欢呼，高尚地谅解，但我只是不由自主、不可理喻地顾虑重重，陷入无谓的怀疑，在怀疑中破坏一切，总是这样敏感而任性。这是怎样的一种黑暗境遇，这是怎样一种被宿命所左右的隐痛呢！也许会如雨果所说：“黑暗之神终于被推下去了。”昂扬的枝头总有花朵摇曳，除了无花果。我的一生也会有先期的或者未来的花朵吗？
　　谁的一生能够风平浪静，无忧无虑呢？今夜我在街道上随兴转悠，看见的霓裳都被笼罩着睡意和遗忘的灯光所照拂，如梦如幻。想着你近日的短信，我的心却激动起来。我试图劝解你，却一下子感觉到语言无用，事实上也许我正需要你的劝解。
　　但我放不下你，我是在心里对你说话。一个人忽然对于另一个人没有了意义，也许无关紧要，也许不：当妻子终于对丈夫消灭了热情，激流忽然平缓，河流悄然改道，新的道路不知道通向何方。视线里曾经磅礴的场面消失了，固若金汤变成了无所依靠，横陈一段无法逾越的记忆之墙。昔日的甜蜜已成怨毒，记忆令人更加苦涩，唯美的幻像带来痛楚。而过去不能自动消失，得到的与未得的一切，都在枝繁叶茂的时日里，不露痕迹地变化着。生活每天都会有所变动，像你那河流一般的心胸。你时而波澜壮阔，漫漶失范，时而画地为牢，枝枝蔓蔓。你为什么会感到倦怠呢，因为你对于这世界不再感到紧张和新鲜。
　　你现在所经历的婚姻之苦，也正是我在理智和情感生活中所经历的。托尔斯泰说过，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们可以对婚姻失望，却不能放弃。有人说，爱情是理想，婚姻是法律。我想，人们交出自由在婚姻里寻找的，正是爱情的永恒的感觉。而感觉又多么怪异，多么虚无，多么不可靠啊。在与文字永无消歇的纠缠中，我敏感的灵魂曾经历经苦难，大彻大悟。生活本身是无所谓苦难的，真正的苦难来自一个人的感受力。想象的苦难会重于现实的苦难。一个敏感的人，是不能承受的，这些生命之轻，恰恰由于一个人的理想化而变得不堪其重。
　　一开始就喝到了甜酒的人，对于生活的奢望是无法想象的，但是他总比一开始就落到了苦水里的人，更容易得到满足——苦水会把苦命人的味觉以及想象力坏掉，使他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愿意相信甜蜜的东西，使他敏锐地从任何甜蜜中辨出苦味，这种无法摆脱的苦味是他精神上的可悲印记。他有时候忽然不能忍受，失望痛苦，厌倦一切，婚姻事业也是虚无，对自己也不能忍受，忽然的敏感使整个感觉都变了。
　　当然我也并非总是郁闷。想到你需要我，我很开心。你看我遇到了什么？可惜你不在这里看着我。白底黑闲花的V领旗袍，质感不俗，准确地托出娇巧玲珑的曲线，还有什么服装比旗袍女人味更浓呢？镜中的美人是超尘脱俗，无比欣悦的：只有这种服装能让女人幸福！然而带着几分羞涩的视觉里，同时升起了忧郁的浮云，由来已久的渴望露水一样倏地消失：这旗袍竟然以它的完美，摧折了我的心意，我不能用它来挑战自己的内心。完全不是钱的问题。它的完美，是设计师的成功，而非常的成功更会给我造成心理负担。我不能因为占有这美的有限而失去想象与悬念的无限。欣赏即占有。我需要通过想象培养心灵的创造力。我需要通过想象，遇见我心上存在的那种美，虚无飘渺而又切切实实的美。我需要不断加强自己对于美的信心，对于客观世界的完整与美好的信心，对于古井般沉静而清洁的精神世界的信心。
　　至于身体上隐约突出来的可笑的赘肉，则是脂肪的积聚，是年龄所无能化解的可恶的物质。我多数时候会向时间妥协，对此视而不见：重要的不是保持完美，而是心平气和地掩饰不完美。旗袍设计者是有创造力的，他们设计了诸多颇可衬人的样式。我对于设计者的努力总是报以赞许，却对于自己的追问报以嘲弄。
　　我的创造或者追问对于丑陋的生活有什么用呢！丑陋的生活？你看我的语言有些偏激。我想觉得自己有用——小说里的一句平常话，忽然打动了我。我是不是向来自命不凡，或者对自己抱着朦胧的期许呢？我到死也不会想到自己无用，而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就想到：我从来都不过是在努力变得有用。盲目的信心使我从来不曾怀疑自己有用，而一个人对一切都那么肯定当然是可疑的。谁能在人生失意的时候自许道，我是有用的，我是有大用的。我知道我夜不能寐，失魂落魄的原因，或许就有害怕无用的恐惧。就是李白这样吟出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人，也怀疑过自己有用，当他高唱着行路难，投箸四顾心茫然的时候，当他将五花马千金裘换取一醉的时候，已然失去了自信力，不过是自我麻醉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是酒有什么用，诗有什么用！
　　太阳下也见过满脸的冰霜。冰雹尚没有形成，但是冰花那么广大而绚丽，使人忧伤而透明。也许行走在一个被估量了身份、价值的世界上，隐没了信心的人是一团浊气，不是雾，不是雪，也不是尘埃，是面目不清的痛楚。
　　一个人对他人、对世界失去了热情，是因为他失去了自信。我无法平息你，还有我自己，因失望而产生的愤怒，只希望这明亮天色里的荣任，劳苦，欢乐，使我忘记灰色心情。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黑暗的角落，一个忧郁的自我。我不能对你说出内心那份恐惧，正是因为身心俱疲而功业无成。无爱感使我们感觉不幸，而在我们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我们需要做那种有爱的能力的女人，而不是仍然需要甜言蜜语呵护的长不大的女人。责任会使女人伟大。那个帮我拉上旗袍背后拉裢的女人，也许是为了卖衣服而对我展开笑脸，但是那也许并不单纯的笑脸很美丽，令我看着十分舒服。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活蹦乱跳地跑过来叫她妈妈，可她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她使我的试装的夜晚变得难忘，变得悠长，此刻在睡眠降临之前，我还要想起她，甚至很久以后。她灿烂的笑脸，周到的善心，使我今夜一颗失落的心找到了回来的线路。我想，当你打破了婚姻的麻木状态，也许会发现一个更深刻的自我，一个更美好的明天。让我们共勉吧。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0-9-7 23: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