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天送给你的开心果

　　他说，我出生的那天，持续了七天七夜的秋雨已让村子成了一片汪洋，把世界搞得昏天地暗，我执拗地要在那天的午夜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拉一辆地板车，让母亲躺在被子里，上面盖上大大的塑料布，他手忙脚乱地在泥泞的路上奔跑。他说，因为这样的情景，才给我起了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雨宁。他说，为了迎接我的到来，他跑丢了一只鞋。
　　他说，我是上天送给他的开心果。他说我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很嗜睡，如果没人叫醒，能雷打不动睡上三天三夜。我的呱呱坠地把他的嗜睡虫吞吃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躺在医院的婴儿车里，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说是我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幸福冲击波，让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散发着快乐的味道。他说我从三个月大就乱了时差，白天睡得香甜夜里却哭个不停，妈妈心烦得直想把我扔到窗外去，他却很快找到了医治哭夜的灵丹妙药——把我抱在怀里，在客厅里不停地散步，嘴里哼着自己作词谱曲的催眠歌。他说我从此爱上了在他的怀里睡觉，只要把我放到床上，无论睡得多香都会马上警觉，继而用更响亮的啼哭抗议。他只能乖乖地向我投降，把怀抱变成我舒适的床，直到我满了一岁。他说他喜欢我睡在他怀里的感觉，心贴心的样子，一低头，一垂眼，就能看到我的微笑，听到我的呼吸。他说，我虽然不会说话，只会撒娇地啼哭，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睡在襁褓中的旧事，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却没有记忆，像听一个传说。对童年的事有了印象之后，我和他有了一样的感觉，觉得我就是上天赐予给他的开心果。他常常把我抱起来，用硬硬的胡子扎我的脸蛋，我先“愠怒”地扯他的耳朵，继而咯咯笑着求饶，他黑黑的脸被快乐摧发成盛开的狗尾巴花；他把脖子设为我的坐骑，驮我扭着秧歌转着圈儿奔跑唱歌。他为我设置的另一个坐骑在他的自行车上，他在“老永久“的前杠上绑定一个木板凳，我坐在上面，前俯后仰，左顾右盼，打瞌睡，无所不做。他驮着我去地里干活，他在阳光下挥汗如雨，却让我坐在地头的树荫下看蚂蚁爬杆；他驮着我，去邻村看电影，在暮色中故意左摇右晃，逗我发出一串串笑声弥漫飘荡。他还驮着我去一百五十多里外的砀山去看火车，妈妈的惊异阻挡不了他的兴致，自行车在她大睁的眼睛里左摇右晃地渐行渐远。
　　他说，我是上天送给他的开心果。这话里凝聚着我带给他的幸福，我听了以后，感觉到的却是被他爱着的快乐，幸福的记忆，常随这句话而纷至沓来。夏天，他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放一张凉席，我喜欢躺在他的旁边，听他讲故事，他讲着讲着，就鼾声大起，我想鬼点子停止他的呼噜，我翻弄他的头发，寻找偶尔的白发，猛拔，他惊醒，却不恼，又讲起来，但好景不长，他又“旧病”复发了，我又去地上寻一根鸡毛，往他鼻孔里塞……冬天，乡村的冰结得特别厚，他的大手有力地拉着我，在小河上滑行，摔倒了，却不爬起来，一起低头寻找在冰中的倒影。十四岁，收到一封情书，我递给他看，问他什么是爱情，他揪住我的发辫，给我扮鬼脸：“你是上天送给我的开心果，这么快就有人来抢了么？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
　　雏鹰总要长大，总要离巢。18岁，我去远方上大学，离家的那刻，他把所有的行囊都背在身上。我很快乐，因为有他同行。济南火车站，闷热异常，我汗流满面，他赶紧打开包裹找毛巾，“糟了，怎么忘了带？你看好包，我去买！”他的背影像朱自清父亲的背影一样苍老，朱自清看父亲买橘子的背影时，眼睛湿润了，我看他买毛巾的背影时，眼泪禁不住混进汗水中，汩汩地流下来。我上火车了，他站在窗外，呆呆地看我，一脸的忧伤。我的泪忽然想涌出，伸出头来，对他说：“爸，我是上天送给你的开心果。我不在跟前，你也要开心啊！”
　　毕业了，工作了，遇到又一个爱我的男人，把他领到家里，爸紧紧抓住他的手，语气坚定不可抗拒：“她是上天送给我的开心果，我把她交给你了，你也要让她开心，给她快乐。”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泪流满面，扑到爸的怀中，抚摩他花白的头发，脑海中又浮现出小时候为他拔白发的情景，仿佛儿时的顽皮还在昨天，但现在，他老了，岁月，催长了我，催老了我的爸爸。
　　是的，爸爸老了，不再是那个疯张地骑着自行车满世界找电影看的小伙了，魁伟的身躯一点点缩萎，胡子白了，腰有些佝偻了。但他对我的爱永远不会变，我永远是他快乐和幸福的源泉。

　　现在，我的女儿出生了，爸自愿承担起照看的责任，爸又重复起那句话：“她是上天送给我的开心果！”女儿在爸的爱抚下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他用苍老的肩膀当坐骑，用弯驮的背当床褥。在女儿的笑容里，我又重温了童年的快乐。
　　教师节前夕，我要去一个海滨城市参加教学会议，爸一手提包，一手抱外甥女，送我。快上车了，女儿蹭蹭跑来亲亲我脸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然后对我说：外公说了，一下是我的，一下是他的。

　　转身，看见爸，他的脸，像秋阳下绽放的菊花，褶子里潜藏着无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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