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转身看到爱

　　我出生时，他已经四十二岁。老来得女，他高兴极了，请了很多亲戚朋友前来祝贺。母亲说，持续两天的贺喜，花光了他半生的积蓄。
　　实际上，他很穷。母亲说，他年轻时是个建筑工人，体格健壮，有使不完的力气，有一次不慎从铁架上跌落下来，右脚粉碎性骨折，从此落下了跛脚的后遗症，从此也不能再干重活，只好每天拉着地板车走街串巷收破烂，在我出生前他一直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母亲说，他从一结婚就想要个孩子，我来到这个世界，让他积攒了二十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我出生那天，持续了七天七夜的秋雨已让县城变成了一片汪洋，把世界搞得昏天地暗，我执拗地要在那天的午夜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拉着地板车，让母亲躺在被子里，上面盖上大大的塑料布，他手忙脚乱地在泥泞的路上奔跑，那天，跛脚的他跑得出奇地快。
　　我出生后，他对收破烂付出了更多的热情，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把我带在身边，让我坐在板车上，晃悠悠地哄我，让我傻呵呵地大笑。车子渐满时他就一手拉车一手抱我，他温暖的臂膊成了我栖息的港湾。夕阳西下时分，他把一天的收获送到废品收购站，从卖废品的钱中支出第一笔开销，这是我一天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夏天的一根冰棍，秋天的一把炒花生，冬天一个滚烫的肉包，春天的几根香喷喷的羊肉串，都对我充满无穷的诱惑。他小小的眼睛像高清晰度的摄象机，把我吃东西的细节全都录下，布满皱纹的脸庞会溢满开怀的笑容，褶子里潜藏着无尽的爱。
　　幼小的我不谙世事，只懂得有他在就有我的零食吃，就有我的花衣穿，有他在就有爱和快乐在。我喜欢让他把我抱起来，用硬硬的胡子扎我的脸蛋，我先“愠怒”地扯他的耳朵，继而咯咯笑着求饶，他黑黑的脸被快乐催成盛开的狗尾巴花。我喜欢把他的脖子设为“坐骑”，喜欢他驮我扭着秧歌转着圈儿奔跑唱歌。夏天，他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放一张凉席，我喜欢躺在他的旁边，听他讲故事，可讲着讲着，他就鼾声大起，我不免“愠怒”起来，想鬼点子停止他的呼噜，翻弄着他的头，寻找着偶尔的白发，猛拔，他惊醒，却不恼，又讲起来，但好景不长，他又“旧病”复发了，我又去地上寻一根鸡毛，往他鼻孔里塞……冬天，路上的冰结得很厚，他的大手有力地拉着我，在冰层上滑行，摔倒了，爬起来，他的大手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如果我永不长大，纯真的心就会一直被他的爱包裹。可我阻挡不住时间的脚步，岁月的刻刀雕琢出一个虚荣的我。渐渐长大的过程中自尊心在迅速膨胀，我越来越不愿意接近那辆地板车和那个整日与车为伍的人，我觉得笨重的车轮碾出的是一种卑微，老牛般拉车蜗行的求生方式简直是一种屈辱。他的笑容不再亲切，蓬松的头发，满脸的尘垢，乍看之下像一个疯夫，狰狞可憎。我不再陪伴他出行，从他的手掌里逃脱，从他的拥抱里挣脱，我开始和他有了距离。我想从熟识和不熟识的人的脑海中消除他是我父亲的记忆，我甚至偷偷地用针把他的车轮扎破，阻止他的出行。可他依然如故，似乎要把走街串巷为一分钱和人争得面红耳赤的生活铸为永恒。他依然每天买回我盼望的东西，漂亮的头花，美丽的绣花鞋，淘气的小画片……我把花扎在头上，把鞋穿在脚上，把画片贴在墙上，那一刻，我是他美丽快乐的公主，但快乐似乎不愿在我心中驻足，不一会儿，厌恶又重新占据心胸了。
　　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我害怕与他不期而遇，总是独行，目光躲躲闪闪，像白日出行的小老鼠一样心惊胆战。可有一次放学时，天突然下起雨来，雨很大，校门口挤满了送伞的人，他站在最前面！我看到他的时候，心中猛生一个念头：我宁肯淋雨回家，也不到他的身边去！可我无路可逃。他的目光很焦灼，好像我的淋雨是对他最大的摧残，他把我拉到伞下，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在外淋着。我低着头往前走，但愿他的车不在，我祈祷！可那辆车装得满满的，静静地躺在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
　　“这雨！我快到收购站了突然下起来，没办法，不能让宝贝女儿挨淋呀！”他把伞给我，顶着密密的雨帘，只身去拉车。
　　我不忍心让暴风雨侵袭他，他的头发已全被打湿，衣服也都贴在身上，瘦瘦的肋骨清晰可见，他车上的废纸旧报早已淋成湿漉漉的“泥浆”，拉起来很沉重。我清晰地看到许多同学把头扭向这边，我的心像针刺一般，面孔的火热似乎要把冷雨煮沸，我快步逃离了他。
　　他病了很长时间，母亲说他患了伤寒，母亲为他买药，为他熬姜汤，他咳得厉害，阵阵咳嗽直刺我的耳鼓。我偶尔到他的床前去，他沉默无语，浑浊的眼睛里辐射着伤感的光芒，费力地对我微笑。他的眼光让我愧疚，更让我心疼，他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有一些痛，痛在他的身上，就会痛在我的心上。
　　我试着改变自己，初中，高中，在紧张学习的同时努力提升自己的胸怀。我试着走近他，他在院子一角整理废纸瓶罐时，我蹲在他的身边帮忙；在街上碰到他时，努力走上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尽管地板车还不能完全融进我的血液，我走近他时有千般不愿，万般脸红，可我努力地做着。他跛着脚艰难拉车，走街串巷，竭尽他的力量做我永不枯竭的物质供应源泉，他的艰辛，我的时尚，紧密相连，流行的牛仔裤，时尚的运动鞋，新潮的复读机……在他的包装下，我的时尚和美丽不亚于其他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同学。他送来的每一件物品，我不再像懵懂的童年时代仅以纯粹的快乐接纳，我感觉到了沉重的份量。
　　上大学时我远离了他，初离时有些释然，觉得不再目睹那辆破旧的板车会是一种解脱，可远离他的日子才知道板车已深深刻印在记忆里不能忘怀。我的情感世界里多了一种叫做牵挂的情愫，他生我时已老，20余年过去，更是老上加老。年过花甲，本是别的老人尽享天伦的年龄，可他还要走街串巷，用沙哑的吆喝声换取一张张汇款单向我寄来。
　　读研究生时，有一次，导师问及我的父亲，我吞吞吐吐讲述了他的身世，导师说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的身后站着一位贵人。听到“贵人”的称呼时我忽然泪流满面，我生命里的这位贵人，近三十年来，竟一直被我视为了“贱人”，我一直抬着高傲的头，轻视着他，和他保持着本不应有的距离。
　　真正理解了爱，才拥有了宽容。回顾他陪我走过的三十年路途，哪一步没有他的辅佐！他的地板车，他的跛脚，他蜗牛般拉车的身影，他的叫卖声，他的哪一个动作哪一句言语不是爱的凝聚呢？我把他的一切深深揽入怀中，我感觉到了被贵人爱着的幸福。
　　工作后，收入不菲，我将每月薪水的一半寄回家，希望他能停下脚步歇息，前半生他辛苦地养育了我，后半生我要尽力偿还。可走街串巷成了他生活的一种惯性，即使经济无虞，也仍然恪守着一份莫名的执着，成就了一种苦乐交织的情怀，他与那辆板车及那种求生方式成了难以割舍的宿命。
　　他在八十岁的年龄上走了，走得很安详，临走前几天还在走街串巷，一天天气突变，北风乍起，他痨病复发，没有治愈。弥留之际，他拿出一叠厚厚的存折放入我的手中，旧的，新的，是他半生的积蓄。我俯在他的床前，久久地亲吻他，那张只有岁月才能读懂的脸庞，我到今天才真正读懂：他走街串巷多年，一直在捡拾爱，一天天，一年年，他把爱积攒起来，存入存折，全都给了我。这厚重的礼物，教我如何承受！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愿君在天魂，
　　永远得康乐。
　　怀一腔愧疚和感激，我把这首诗送给他——我亲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