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农谚质朴，本意并非教谕，就是字面的意思：栽花不易种柳易。柳树也真是好伺候，随便在泥土里插一根柳枝，它便大大咧咧地抽枝散叶，在季节里没心没肺地成长，直到活出个树样来。
　　柳树是西北大地的土著居民，房前屋后，沟沿地埂，随处可见，人们再熟悉不过。偏偏越熟悉的事物，人越知之甚少，世上的事就这么差强人意。平常没人刻意地去关注它，人有人的事做，树有树的活法，只要不影响大局，便各自相安。谁家缺个锨把、䦆把了，拿着锯子去柳树上取一个桠杈，修理一下即成。还有，哪家孩子牙痛、咽喉痛了，挖一块柳树根，洗净，用搪瓷缸子煎汤，喝一二天便好。这些，对若大的柳树都不是事儿，远没有伤筋动骨的地步。过不了多久，它便好了伤疤忘了痛，该咋咋的。一些上了年岁的老柳树，即便截去树冠只留下主干，次年春天，照样萌发出新枝，长成年轻态。据说，柳树的得名就源于这种取头留干的做法。“留树”，即是“柳树”。这大概是民间的说法，无从考证。
　　柳树格外珍惜时光，每年春来，它总是早早醒来，被当作报春的使者。民谚云：“七九八九，河边看柳。”南方可能会看得到新柳摇曳，北方却没什么好看，节气上在雨水前后，还在农历正月，天寒地冻的，柳树依旧死佯打盹的样子，光秃秃的柳枝，毫无血色。直到阳春三月，一场接一场的西北风撕咬沉睡的大地，柳树冻僵的小胳膊小腿才渐渐活泛起来，追着西北风奔跑，那放浪的样子，颇有点“浮花浪柳”的意味。其实，是成语错怪了它。纤柔的柳丝在风中摇摆，是为春天摇旗呐喊呢。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发现，柳枝上氤氲着一层绿意，朦朦胧胧的，即便不懂诗的人也会赞叹一声：“咋就像一首诗呢。”杜老夫子写得好：“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嫩绿的萱草和柳条并举，都是冬末春初最美好的事物，可以想见那缕新绿占尽春光的鲜嫩和舒展。再有几天，柳条那便成了诗人贺知章笔下的风光：“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似绦。”这般光景，喻示着北方的春天真正来临了。
　　四月底，花事荼蘼，柳絮飘飞的时节到了。这柳絮，是柳树的花期，它也不错过一展风光的时机，如期尽绽芳姿。风一吹，轻盈的柳絮满天飞舞，像一朵朵小小降落伞，给旷野平添一缕轻柔。这个景像入了诗，便成了飘摇不定、随风而逝的代名词。杜甫即景诗云：“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白居易也说：“野狐泉上柳花飞，逐水东流便不归。”宋朝文学家曾巩以此讽喻那些仗势张狂的小人：“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为人耿倔的曾巩，能说出这个意思也不足为怪。才女薛涛则不同，柳絮在她皓腕之下是春思的寄托：“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掩卷想想，这都不过是人们借物抒情而已，天地是万物的天地，一株柳树怎么会以人的意志为准则呢？落花无意，人自多情，能怪得了树么？
　　新柳自然惹人喜爱，老柳树却令人敬畏。老柳下面阴气重，大概是各地普遍的民间常识。实事上，柳树也是以阴柔之美而成景，杨柳依依，婆娑袅娜，不就是一女子化身吗？
　　老家门前有条老渠，村人叫大沟沿。沟沿上栽着杨树和柳树，蓊郁阴森，枯叶层积。小时候，母亲再三告诫我们：千万别到老柳树下去，那里不干净。
　　“不干净”是什么意思，我们孩子实在不解，总是禁不住老柳树带给我们的快乐，春天柳树一发芽，就爬树折枝作柳笛，吱吱呜呜满天吹；或者用柳枝编一个帽圈戴在头上，装电影里的英雄。夏天天热时，成群的土蜂在柳叶上酿蜜，那丝甘甜也让我们口馋。有一天，弟弟在老柳树馋那点土蜂蜜，不小心摔了下来，没怎么伤着，却浑身发烧。那时，祖母还活着，她说，冲气了，得送冲气。立马备一碗清水，三根筷子，菜刀一把，让弟弟头朝外睡在炕上，将水碗放在头前，筷子两头醮水，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敲打，口里念念有词。最后撮紧筷子立于水碗中，口称某先人把娃心疼了一下，筷子在水碗中还不立住，便说是遇到野鬼，说准，筷子即立。祖母对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鬼魂说：“给你送些汤汤水水，喝完快奔前程，别再打扰后人。”手起刀落，将竖立的筷子劈出门外，然后把水泼到大门外边，碗倒扣于门角处。弟弟睡了一觉，醒后，顽皮如故。
　　这件事后，母亲才告诉我们那两棵老柳树下不干净的缘由。有天夜里，她在前街排练完戏回家，月亮正圆，白昼一般。经过大沟沿木桥时，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有点发毛，猛然往不远处的老柳树一瞅，树下竟然立着一个人，箍着白毛巾，穿着黑布老棉袄，面目不清。一时之间，她头毛都立起来了，气也不敢大出，赶紧一路小跑跑回了家。过后不久，大沟沿上一家的男人出车祸死了。听母亲讲述了这件怪事，第二天再看那两棵老柳树，竟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仿佛它们真成了精，每一个枝桠都充满妖气。我不知道这个鬼故事是真是假，此后每见岁月深久的柳树，总是心生敬畏。
　　若干年后，读到《聊斋志异》里“柳秀才”的故事，才看到柳树成精的另一个版本，这个故事中的柳树精是一个“峨冠绿衣，状貌修伟”的仁义之鬼。他托梦县令拦住骑驴来作法的女蝗神，女蝗神被县令阻拦，无奈之下，迁怒于“柳秀才”，将蝗虫全部撒在柳树上，“柳秀才”的侠义保住了一方平安。老柳成精，可以当神话故事读，但面对一棵百年老树，总是会生出隔世的阴怪。
　　在传统文化中，柳树一直深得人们喜爱。民间栽树，讲究“前榆后柳，吃穿不愁”，其寓意不言而喻。为纪念“教民稼穑”的农事祖师神农氏，清明时节家家门前插柳枝。有的地方还有戴柳条帽圈的习俗：“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相传，黄巢起义时，曾规定戴柳为号，也是取其生机勃发、容易成功的寓意。折柳赠别，更是寄寓着希望友人无论漂泊何处都能像柳树一样生机盎然，“纤纤折杨柳，持取寄情人。”这份古典的情怀，今天读起来依然令人心动。
　　在实践中，人们还发现柳枝和须根皆可入药，能祛风除湿、解热镇痛。《神农本草经》详细记录：“柳之根、皮、枝、叶均可入药，有祛痰明目，清热解毒，利尿防风之效。如柳花研汁，可治黄疸、咳血、吐血、便血、血淋和妇女经闭。外敷可治牙痛。”读英国作家安娜所著《植物的故事》，方知西方人治病最早也是依赖本草，被西方人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看到乡村里有人眼睛青肿时把柳树皮贴在眼皮上消肿，牙疼时咀嚼柳树皮止疼，开始把柳树皮和枝叶当退烧止痛的草药使用。1763年，有个叫斯通的学者向英国皇家学会报告了希波克拉底的“柳皮疗法”，指出柳皮还能治疗疟疾，由此提取水杨酸制成镇痛药阿斯匹林，草药变西药，主要是方便了普及使用。医药医学从柳叶提取水杨酸制成的注射液，已经广泛用于治疗上呼吸道感染、气管炎、肺炎、膀胱炎、化脓性腮腺炎、乳腺炎、咽喉炎。这是柳树有惠于人类的一大贡献。
　　传统的柳树当然是指旱柳，而柳树作为一种风景树，它的同门家族可不少，如垂柳、馒头柳、龙爪柳、金丝柳、漳河柳等，它们习性相同，只不过形态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