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何其芳【交流】
2020-09-17叙事散文程贤富
一多少年来,有一位少年一直活在我心中,他永远只有十二岁。他被祖父关在危崖顶端的石头寨子里,无论是阳光灿烂的白昼,还是灯光幽暗的黑夜,他都与古典小说里面的人物对着话。直到头昏脑涨了,他才来到窗前,看看空中飞舞的蝙蝠,听听呼啸而过的松涛。形影相
一
多少年来,有一位少年一直活在我心中,他永远只有十二岁。他被祖父关在危崖顶端的石头寨子里,无论是阳光灿烂的白昼,还是灯光幽暗的黑夜,他都与古典小说里面的人物对着话。直到头昏脑涨了,他才来到窗前,看看空中飞舞的蝙蝠,听听呼啸而过的松涛。形影相伴的小小少年,寂寞难捱时,就去捉弄那个脾气暴躁,蓄着山羊胡,手持水竹烟袋的守寨人。
他名叫何其芳!这三个字的字面意思是“多么芳香啊!”诚然如此!这香,能沁人心脾,能穿墙越壁!
将这位少年植入我心中的,是一位语文老师。那时候,十年文化浩劫宣告结束,高考制度重新确立。放下锄头拿起书本的我,凭数理化成绩考入了一所师范学校,语文几乎考了个零瓜蛋。因此那时的我,对说话满嘴词的人无不顶礼膜拜,对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师为鼓励我学好语文,便给我讲起了何其芳的故事:在那个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年代,何老的祖父深信,只有皇帝才能拯救中国,只有科举制度才有出头之日。于是,他便将少年何老关在防匪的石寨里,请来私塾先生,强迫他学习“四书”“五经”。有一天,少年何老发现破旧的木箱里藏有许多古典小说,就翻出来一个猛子扎了进去。传说他十二岁开始在报上发表文章。
听了这个故事,我汗颜不已。因为那时,我已经十八岁了,却连简单的记叙文也写不来。接着,我到图书室借来何老的著作,认真研读起来。从语文老师嘴里听到何其芳这个名字时,我还以为是位女性呢。打开书一看,才知道他是一位个子不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满身书卷气的汉子。
有人说,文人是天上的文曲星降世,神秘而又遥远,可望而又不可及。然而,何老所在的万县(今重庆万州区),与我们云阳边界相连。读了何老的书,我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去万县看看,这位少年是怎么破茧成蝶的。我一定要去看看,文曲星降临的地方,与我们那个只出苦力汉子的地方,究竟有何区别!在学校读书时,条件不成熟,参加工作之后,整天为生活奔波,又没心情去了。近年来,麻将大哥又把这位小小少年,从我心中给赶到爪哇国去了。而今,万事俱备了,我决心要找回他,并重新恢复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二
我立即启程前往万州,寻遍大街小巷,却未找到何老的半点影子。顺便问了几个人,也都一脸茫然!偶然在文友圈里,看到一位万州知名作家,就发微信咨询。他告诉我,何老故居没在主城,而在乡下甘宁镇。唉,真是该吃些脑残颗粒了,上网查查不就一清二楚了么?上网一查,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进入我的视野:何其芳故居复建工程,于2012年纳入三峡后扶规划,拟投入资金两千万元,将何老故居建成文化遗产传习基地。预计2014年10月竣工开放。现已是2016年了,该大功告成了吧?
除此之外,我还对何老有了全面了解:他于1912年出生在万州区甘宁镇割草坝,卒于1977年,现代散文家、诗人、文艺评论家。1929年到上海入中国公学预科学习,读了大量新诗。1931—1935年就读于北大哲学系,发表了不少诗歌和散文。1936年他与卞之琳、李广田的诗歌合集《汉园集》出版,奠定了他的诗人地位。1937年出版散文集《画梦录》,并荣获《大公报》文艺金奖。1938年北上延安,任教于鲁艺,后任鲁艺文学系主任。1944-1947年被派往重庆,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工作,任过《新华日报》社副社长等职。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曾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文学研究所所长,业余时间主要从事文学研究和评论。何老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是重庆万州区一张弥足珍贵的文化名片。
三
来到万州西山车站,打听去甘宁镇的班车,司机蛮有把握地说:“奇芳花谷么?知道,就在公路边!”过了好一阵,他又补充说,“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听这人说话实在,就上了车。
车子刚一启动,手机响了,是邀牌角儿的。
我说,没空。
放寒假了还有什么屌事啊?
到万州何其芳老家看看。
何其芳?不是一个女人么?几时又在万州搞了个小三哪?
唉,叫我怎么说呢!走在老家的镇子上,左边耳朵和右边耳朵听到的,都是哗啦哗啦的麻将声。翻开任何一家的家谱,里面都是“耕读传家”,大概以后都得换成“麻将传家”了。
说来也是自讨下贱!都年过半百了,随大流打打麻将,晒晒太阳,以此度过余生不是很好么?何必舟车劳顿,大老远去寻找什么何其芳啊?纵然有所收获,也无非像反季节里长出的一枚小青果,又酸又涩,不足为外人道也!
……正胡思乱想时,司机说到了。我再次强调说,我第一次去何其芳老家,请不要把我甩错了地方哟。司机说,我天天跑这条线路,废话!
四
下车一看,一座牌楼似的门楼映入眼帘,大门正中“奇芳花谷”四个大字遒劲有力。仔细端详,这是一个农业观光项目,仅有一座大门,园内无花,树也很少。肯定有人谐“其芳”大名,在抢占商机吧。见大门侧边有一妇女在割猪草,就上去询问。她说:“何其芳是哪里人哪?我没听说过!”
一位文质彬彬的老者从我身旁走过,我又问。他说:“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去姓何的家里打听吧。”说着,他挥挥手指给我一幢房子。
我走上去敲开那家大门。主人回答知道,过凉风场再前进二百米即到。
我不是从凉风场过来的么?为何长期走这条线路的班车司机也不知道呢?
我一面往回走,一面观景拍照。一阵大风把我吹了个趔趄,难怪这个镇子叫凉风场的。大风夹着雪花,很快将我的身子吹冷,双手冻僵,连手机也拿不稳了。观看到一幅好风景,赶快摸出手机拍,拍完又赶快揣进兜里。
顺着公路往回走,忽然看见一年轻人从小路走来,我急忙上前求证。年轻人说,何老故居在甘宁初中隔壁。我问,你在甘宁初中读过书吗?他点点头。我又问,你读过何老的文章吗?他又点点头。
有甘宁初中作参照,这回肯定错不了啦!依旧边走边拍照。何老故居周边属于浅丘陵地带,土肥水美。在自给自足的农耕时代,这种地方既无泥石流之忧,又无洪水之患,确实很容易积累财富。这些财富,给何老的成长奠定了良好的物质基础。
到了凉风场,这个何老呱呱坠地的地方,我故意见人就问,以顺便作个随机调查,看何老这样的大名人,能否摆脱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宿命。提起何老故居,十之八九都摇头。问及甘宁初中,连三岁小儿也知道。唉,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在当地人心目中,为何还比不上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初中呢?
来到甘宁初中大门口,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从下车算起,已徒步一个多小时。几位老师热情地给我指了路。原来何老故居与甘宁初中,仅一墙之隔。
五
离开公路,踏上不足三尺的水泥小道,穿过一片苍翠的竹林,一堵略有江南风情的围墙露出脸来。围墙中间拆了个大大的豁口,成了机动车道。从网上得知,1999年,万州区政府试图恢复何老故居,由于资金不足而搁浅。新砌成的围墙,也因补偿不到位而遭村民拆毁。穿过围墙缺口,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石板铺成的坝子映入眼帘。这个坝子,我在何老文章中见过多次。少年何老课余时,常与伙伴们在这里斗鸡、斗蛐蛐!中过武秀才的祖父,也常在这里举起笨重的石磴,或者骑马奔驰,而后突然回转身来射出三支竹箭。
站在这空荡荡的坝子里,一个大大的问号油然而生,不是说复建后的何老故居,可于2014年10月开门迎客么?时至今日,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我在坝子里来回张望,在网上见过的,刻有“何其芳故居”的石碑也不见踪影。问村民,村民告诉我说,石碑就在石梯旁边。我蓦然回首,它确实就藏在我身后的石梯旮旯里,被一堆柴草挡着。如果没有人指点,是难于发现它的。我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碑长约七十厘米,高约五十厘米。石碑所处的位置和形制,与何老的声望和文学成就是不相称的。要是再高大点,要是再显眼点,要是在公路旁再树个牌子……
坝子一侧有三道石梯,石梯尽头是一堵斑驳陆离的砖墙。这堵砖墙是整个院落的前方正墙,一连镶嵌有三扇大石门。门柱上,镂空的游鱼,荡漾的荷叶,活灵活现。左大门通向一位何姓本家,门板厚达十余厘米,尽管老态龙钟,可依然坚固如初;中大门已被拆毁,变成了一栋小洋房的铁大门;右大门洞开着,门板已不翼而飞。走进去一看,各色小洋楼七零八落地矗立在断壁残垣间。院子正中,一堵平整而光滑的石墙,无声地在那里诉说着它昔日的繁华。据村民介绍说,这堵石墙所在位置,原是何家客厅。在网上看过几张照片,以前这石壁下有一只躺着的石狮子,今天已经被两只打盹儿的母鸡所取代。问村民,村民说石狮子被政府收藏起来了。见我来了,母鸡们连眼也不眨动一下,足以证明平时来参观的人也不少。村民说,这个庄园以前有八个天井,1984年以前还保持着原样,高墙青瓦,偌大一片,很是气派。改革开放以后,人们手头宽裕了,为了建洋房,才被拆得乱七八糟。有好几个天井,今天成了村民的菜地。
院内的每个角落,无疑都曾经留下过少年何老的脚印。今天,我也在废墟中踏着他的足印亦步亦趋。我一边在废墟中寻寻觅觅,一边在脑中重新构建这个庄园。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少年何老的大部分时光,虽然都是在石寨中度过的,但这里也一定有他的空间。我想象着哪儿是他的书房,哪儿是他的卧室。想着,想着,我还仿佛听到了少年何老的琅琅书声,还听到了那位性情暴戾的私塾先生,在狠狠抽打他的孙子。
六
站在何老故居的右大门上放眼远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肥沃的梯田,梯田尽头横亘着一道小山梁。
这片梯田,就是原来的割草坝吗?可是,坝子边人粗的柏树呢?蒲扇大的蓖麻叶呢?石头寨子又在哪里呢?他读过的那些书还在吗?
……
我带着这些疑问,横穿过何老故居前的石板坝子,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向那片梯田走去。此时,雪花停了,太阳出来了。在阳光照射下,化雪带来的风更加刺骨。石径边有一小水塘。少年何老肯定在这儿戏过水吧?我走过去伸出手,准备一试水温,却碰了一鼻子灰,水面结了厚厚一层冰!在我记忆里,四十年未见过冰了。好奇心驱使我砸开冰层,将手伸进水里,勉强浇起几把水。那水在冰面上溅起朵朵水花,然后又变成亮晶晶的水珠,在冰面上滚出好远好远。
离开水塘,徜徉于散发着稻草幽香的梯田里,我忽然想起,何老笔下那骄傲的向日葵呢?那卑微的萝卜花呢?那肥硕的瓜果呢?那唱歌的蟋蟀呢?那吃饱了稻子的镰刀呢?
……
哦,我神经短路了,何老写的是夏秋的田园风光,在这冰天雪地的冬季里怎么看得到呢?
在封建时代,为宫廷起草文书,给皇帝当顾问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官名——翰林学士,这可是古代文人毕生向往的官衔。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文学研究所所长,这些头衔官位虽小,与翰林学士相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吧?能诞生翰林学士的土地,一定是有灵的!今天,我要在这有灵的土地上,多转转,多看看,多躺躺,看能不能沾点灵气带回家。
信步在层层梯田间,我仿佛看到一个早熟而又忧郁的少年,他也在梯田里游荡。少年口中念念有词,我仔细倾听,他在吟哦《生活是多么宽广》《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呢。
这位少年,他能把无色看成有色,他能把无形说成有形。他善于用文字和技巧,描摹他出生的村落!他善于用情感和智慧,回报他第一声啼哭过的土地!他用生花妙笔告诉我们,春风怎样吹开百花,燕子怎样痴恋绿杨!
中国有个李白,只要地球不毁灭,他的诗就会万古流芳。万州有个何其芳,只要中华民族不灭亡,他的文字也一定会永远回响在万州人的唇齿之间。
好了,别再浪费笔墨了,别让我这拙劣的文字,玷污了诗人圣洁的灵魂。好了,别再浪费时间了,忙碌而又认真的何老,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呢:鲁艺的同学们围坐在煤油灯旁,在等他朗诵新作;贺龙将军在等他策马前行;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朱总司令还在等他发言;西柏坡的除夕之夜,一位伟人在等他共度良宵,久等不至,伟人便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大家都知道这个大大的问号代表谁;周总理在深夜的中南海里,等着审阅他的文稿……
好了,寻找少年何其芳这事,应暂告一段落了。今天,我没有找到他,但那些残存的石阶知道他,说他从这里走向了诗歌的殿堂。那个叫割草坝的地方知道他,说他不仅仅属于割草坝,他的诗魂满世界游荡,世界各国都是他最后的归宿。今后,我还将继续寻找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毕竟有诗相伴的生活才是最完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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