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记

　　　　　　　　　　　　　　养蜂记
　　　　　　　　　　　　　　　　杨木华 　　十月，雨季还未离去，天将晴未晴时，校园里最先激动起来的，是周老师。秋天的太阳，刚刚越过点苍山顶，懒洋洋地照在脉地这个小盆地中。瘦高的周老师在向阳的屋角窗沿，东瞅瞅西瞄瞄，不知要干啥？

　　这是一所乡村中学，在小盆地西北角的小山下。学校周围，是一片古老的沙松林，宽广的校园里，除了沙松，还有几排老梨树。教师宿舍是两排瓦顶小平房，我刚从村小学调入这所中学，住前排靠西，成为周老师的邻居。因为参加自学考试，有空我就搬一条小凳子，坐在屋前树下看书。这天中午，我正在默记文学史，周老师在老梨树下兴奋地喊：“来了！来了！”看他欢呼雀跃，我也过去看看。原来，一群蜜蜂正进他的空蜂箱。见我蹲下看看热闹，他滔滔不绝，谈起招蜂的乐趣来。不一会蜜蜂全进了蜂箱，点上一支烟，他眯着眼，幸福的笑意荡漾在脸上，流淌在语气中。他说：“哪下我得闲，细细给你讲！”我只是礼貌地回应：有空请你指点。

　　几天后，他打开墙角的一箱蜜蜂，说要清理蜂箱。摆弄了一阵，回屋时他把手端的瓷盆伸到我面前，说：“尝尝！”低头一看，好一盆雪白，浓浓的蜜汁正在渗出，挂在盆沿上。抓一团，送入口，一种深深的甜涌上心头，咀嚼，回味，一份馥郁的香气萦绕舌尖。见我陶醉的模样，周老师让我拿碗，抓给我几饼，说：“给你的孩子也尝尝！”他收好蜜，又去那排梨树下观望！梨树下，都是他的蜂箱，大大小小有近二十个。一个同事逛过来，和我闲聊。说周老师吝啬呢，今天给蜜，很难得！正聊着，梨树下的兴奋声再度传来——又来一窝了！我们立即去看！

　　那群蜜蜂真多，黑压压一大片，把蜂箱完全覆盖住了，连蜂箱背靠的梨树干上，都一串串地挂着！周老师指着蜂群，兴奋地说：“此刻的心情，就像垂钓的渔翁吊到大鱼，就像吝啬鬼挖到财宝，就像，就像……”我说：这是收获的喜悦！是别人无法分享的喜悦！听后，他嘿嘿地笑了。等蜜蜂流水一样淌进蜂箱，等小家伙们安静下来，我的心，却在胸膛里不安分起来，我也要养蜜蜂！

　　在周老师的指点下，我慢慢知晓这些蜜蜂的来历，习性，养法。这些都是本地土蜜蜂，形体小，淡黑色，每年秋天，就从海拔高的地方向海拔低的地方迁移，五六月间，又反向回迁。十月，蜂群派出找窝蜂下山，寻觅合适的居所，中意后就乔迁新居。因此，十月雨一停，周老师就在屋角檐下寻觅那些找窝蜂，主动出击，请君入瓮。侦查蜂觉得不错，就回去报讯，许多蜂儿赶来查看，若满意，不用多久，蜂群就会一拥而至。

　　周老师的养蜂课才上了几节，我就急不可耐地忙开了，连一直不离手的自考书都丢到一边——忙着做蜂箱！找来两张破课桌，借来工具，利用课桌的框架，锯锯钉钉，半天功夫，一个简易的蜂箱就成了！见我心急火燎，他尖瘦的头一摇再摇，说：“莫急！莫急！”他要我扯来松柏树的枝叶，在蜂箱里熏，然后用盐水冲洗，完了回屋拿出一团蜂蜡，要我在蜂箱里搽。搽好他又让我去找回黄牛当天排出的粪便，混入草木灰拌匀，他亲自操刀，留一个小孔后，把木板间的缝隙用牛粪糊好。做好了蜂箱，他说：“要招到蜜蜂，还要好位置！”他带着我在校园里巡视。最后还是回到梨树下，他的蜂箱前。他把一棵弯梨树下的空蜂箱搬走，说那是宝位，让给我，等我招到后再还他。安置好蜂箱，他给我配了一套武器：一根小竹管，一个小捕虫网。教了用法，要我随身携带，防止不期而遇的找窝蜂！

　　那后，我成了他的跟屁虫！一天上午，在围墙转角发现一只找窝蜂！他轻声唤，我掏出小网，一挥蜂入，捏住网口，拿出小竹管，伸进网里，迫蜜蜂爬进竹管，立即用手盖住出口。那竹管，一边是竹节，被捅了一个小洞透光线。被手指盖住的一端黑暗，透光的一端诱使蜜蜂在那打转。到蜂箱旁，松开手，竹管开口顶在预留的出入口上，用嘴在小洞一端吹，找窝蜂就被吹入蜂箱。找窝蜂在里面转一阵，爬出来又在蜂箱四周探查一阵，飞走了！我以为，马上就会有大量的蜂群出现，哪料等了很久，却没有丝毫动静。周老师说：“看不上吧！”

　　后来，我发现过好几只飞得慢，在窗台附近盘旋逗留，伸直了双腿的找窝蜂，也抓到几只，放进蜂箱里，却一直没有蜂群入住。热情泄去，加上自考日益临近，我重新忙背书，渐渐淡忘了这事。

　　见我忙，他没说什么——他本来就不爱说话！自考在周末，等我星期一回校，一时闲下来才想起我的蜂箱，过去一看，哈，不知何时，早有蜜蜂进进出出！一阵狂喜，立即去找周老师报喜！他也很兴奋，我们在蜂箱前蹲了好长时间。他说：“这窝蜂子很旺！”几天后的夜晚，我把蜂箱搬到一棵沙松树下，把那招蜂宝位还给了他。
十一月，秋花遍地。无事时，我也爱到蜂箱前蹲着，看那些蜜蜂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看书看累了，我就坐到蜂箱旁边，静静地聆听它们演奏美妙的乐章。这时，我已经听得出来，那些“嗡”一声就远去的，是巢中的蜜蜂出门了，“呜呜呜呜”，是采蜜的蜂儿归来了——它们脚上携带的大团花粉，让飞行不再利索！夜晚，我也不时去坐坐，把耳朵贴在蜂箱上，聆听群蜂扇动翅膀的美妙嗡嗡声。蜂儿的勤奋深深感染了我，我们一到进取，它们去花朵上采蜜，我到书本中求真。

　　秋花谢了，时近隆冬。云南的冬天，早晚之外，依旧暖和。周老师打开我蜂箱的侧板看过几次，说：“蜂蜜不少，割吧！”冬蜜最好，割就割吧！准备好后，周老师点燃干燥的牛粪，在蜂箱里熏了又熏，说：“不怕！不会蛰你！蛰你它付出生命呢，你只是疼一下！大胆些！”我还是怕，戴上头盔皮手套，扎好袖口，战战兢兢动手。割了一阵，没有割下多少，已经紧张得汗流浃背。脾性很悠的他看烦了，叫我一边看，他割！他点了一支烟，咬在嘴里，又在手上搽了点蜜，就赤膊上阵。有些蜜蜂，挨挨挤挤停在蜜饼上，他用手摞开，继续割！割下来的蜜饼超出预期：一大盆，十多斤！留下两三饼，周老师关上侧盖，重新用牛粪封好豁口，取蜜完工，蜜蜂真的没有蛰他。

　　取出来的蜜饼很漂亮！新做的蜜饼是雪白的，里面的蜜汁，已经开始往外流。做久的蜜饼，呈深黄色，大多被封了盖——盖子下面，全是蜜！蜂行天下，酿出蜜糖，可却被我们收获，不知蜜蜂心中是啥滋味。我搬出所有的凳子摆在门前，老师们围坐着，享受这蜂蜜盛宴！等周老师的一包烟抽完，一盆蜂蜜也只剩下一半！老师们散了，刚好学生下晚自习，从我门前过，看见蜜饼，问舍得给他们吃吗？蜂儿都把蜜给我，对学生我又有何不舍！他们端着蜜盆走了，第二天来还盆，脸上的笑容，确有蜜浸过！

　　周老师还教会了我看蜂王。在一个春夜，打开蜂箱，指着一个特别大的蜂房，说那是新蜂王的幼虫在的地方，如果不除去，长大后就会闹分裂，蜂群就会变弱……我想顺其自然，就没有按他说的做——他让我刺穿蜂王的幼虫。

　　四月间，蜂群确实突然变弱了！一定是新蜂王带走了一些子民！我在蜂箱附近徘徊了很久，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没有预兆，没有道别，悄悄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五月，天气渐趋火热。每天我都在蜂箱旁守护——有黄蜂来袭。那些体型硕大的野蜂，就像一架架轰炸机，盘旋在蜂箱入口，专门咬蜜蜂回去喂食。蜜蜂发现敌情，立即从蜂箱中涌出，聚集在门口，集体振动翅膀，被动防守，无奈抵抗，可怜啊！一发现，我们立即用扫把打死大黄蜂。可总有疏漏的时候，总有蜜蜂无辜被掠！一天下午，我到蜂箱旁闲看，发现曾经喧闹拥挤的入口，今日寂寥冷落！蜂群，全部离我而去了！

　　整个夏季，都有一种失落萦绕！我找来木板，每天做一点，到初秋，做了好几个蜂箱，摆在那些合适的地方，每天去端详几遍，期待，随同盛夏的野草，在心里疯狂生长！

　　接下来的那个秋天，是我收获的季节！蜂群相继填满了我的空巢，自考也获得了本科毕业证！只是，留不住，率先离开的，变成了我！我与那个纯朴祥和的乡村中学告别，调到县城中学教书！

　　如今，好多年过去，我没有回去看过。断断续续传来消息，说人走茶凉，蜂群败落了。心中却总有些不甘，因为周老师偶尔会托人带来一瓶冬蜜！我把蜂蜜摆在电脑桌前，看着那乳化的洁白蜜糖，脑海中，一种嗡嗡声传来，今夜，蜂儿啊，魂魄是否入梦来？
[ 本帖最后由 杨木华 于 2010-8-19 16:49 编辑 ]